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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余得许多情(97)

作者: 锦绣灰 阅读记录

她觉得自己仿佛一时冲动之下,踏进了另一个神秘而崭新的世界,危险而新奇,澎湃又光明。

阿绣向学校请了长假,她还没有想清楚该如何处理学业问题,只好暂时逃避。华永泰尊重她的选择,但还是告诉她,无论如何,他希望她能继续念书,知识对一个人来说,太重要了。

虽然闲赋在家,但是华永泰与魏若英并没有时间太顾及她,尤其是华永泰,他每日早出晚归,去见不同人,谈不同的事,魏若英偶尔和他一起。她会穿上旗袍,卷起头发,画上浓妆,而华永泰会戴上一副平光镜,手中拿着拐杖,包里放上雪茄。二人挽手出门,邻居会招呼他们金先生、金太太,乍一看起,当真像一对平凡的商人夫妇。

家中每日电话铃声不断,没人在家,阿绣不敢随意接听。可后来实在忙不过来,华永泰便让她接电话,不说,只听,而后将电话那头的信息记录下来,回来告诉他们。

隔三差五,会有一群人来家中开会,从二十多岁到六十多岁年纪不等,有男有女,衣着也各异。他们时而低声交谈,时而大声争论,每个人都急切着,烦恼着,却也隐隐约约压抑着兴奋。

每当这个时候,华永泰便让阿绣留在房中,不要出去见人。魏若英告诉她,这不是防备,而是为了保护她。

但阿绣并不在意这些,她自己找到了消磨时间的事情可做。华永泰的书房中,也有许多书,它们没有摆放在书架上,而是散乱的堆放在桌上,椅子上,地上。华永泰默许阿绣整理翻看它们。

这些书籍深奥晦涩,没有一本是文学小说,没有一本是轻松的闲书,统统是关于政治,关于社会革命的专业著作,而且绝大部分都与一种西哲有关——德国的马克思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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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客厅的灯却还亮着。

华永泰沉默坐在桌边,用手帕反复擦着一把勃朗宁手/枪。枪没有湿,也没有脏,可他仍旧一遍遍擦着,动作缓慢,目色深沉,如同基督教徒在进行虔诚的弥撒。

阿绣脚步放轻,走了过去:

“九哥。”

华永泰抬头,淡淡一笑,

“阿绣。”

连日奔波不休,他的笑容疲惫,眼里还有方才未褪尽的肃杀凌厉,可神情却又那样坚定不动,磐石不移。

“抱歉,这段日子太忙了,没能好好照顾你。”

阿绣摇了摇头,她并不是一个需要别人处处照顾的娇小姐。

“等忙完这一阵,我陪你四处走走。”华永泰想了想,又失笑道:“不过也许上海,你比我熟悉,到时候恐怕要你陪我各地逛一逛了。”

二人相对沉默了片刻,其实他们这些日子也没有聊上太多话,不只是因为时间紧迫,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太多共同话题。

“阿绣,你知不知道明天我要去做什么?”

阿绣顿了顿,有些艰难的点头。

通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与了解,还有华永泰或多或少对她的透露,阿绣终于明白了过来,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

华永泰是特别委员会副指挥,经常出入家中的陌生人,包括军事委员会书记,上海区委负责人,上海总工会委员长......前几个月的工人武/装/起/义都是他们所领导的,这段日子他们都在组建工人纠察队,置备武/器,秘密训练,紧锣密鼓的准备第三次起/义。目的就是推翻军阀统治,配合北伐进军。

而今北伐军已经进入上海近郊龙华,上海守军军心动摇,工人和民众革/命情绪高涨。组织决定,明天中午十二时,上海总工会将发布总同盟罢工令,全市八十万工人转入武/装/起/义,工人纠察队从多个区域向北洋军营和警署等反/动军阀据点发动攻击。

华永泰明天将会身先士卒,亲自去往第一线指挥动员。

枪林弹雨,战火无情。

阿绣迟疑的问道:“一定要去吗?”

北伐大军既已兵临城下,为何还要冒险组织工人武/装/起/义,以血肉之躯抵挡北洋铁骑?

华永泰没有回答,只是反问:“我桌上的书你都看过了吧?”

“大多数都看了。”

“那本白皮红字的小册子你看过没有?”

阿绣想了想:“是很旧,快要散页的那本吗?”

华永泰点头:“那上面倒数第二段话,你还记得吗?”

......他们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可是,我不懂。”

“以后有时间,我慢慢教你。”

“我只是不希望你有事。”阿绣有些难过。

华永泰几分动容,几分释然,轻轻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怨我,但是即便让我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去找你,还是会带走你,至少我终究没有辜负额娘的遗愿。我自诩是个尽职的老师,是个坚定的军人,是个无私无畏的党/员,但是也许,我不是一个好哥哥。”

他顿了顿,低声道:“明天局势混乱,你留在家里,哪里也别去。如果......我真的没有回来,我会安排人送你去霍锦宁那里。”

“九哥——”

阿绣想说什么,却被华永泰打断了,

“夜深了,去睡吧,我也睡一会儿,三点准时叫醒我,我要去指挥总部。”

阿绣看着他收起了勃朗宁,起身回了卧室,欲言又止,不禁跑到了魏若英的房间。

“英姐!”

魏若英正在最后一遍比对地图确定进攻路线,闻言轻轻一笑:“阿绣,不用担心。”

她抬起头:“广州军校三千弟子,都是天子门生,可哪个人见到他,都要恭敬喊一声老师。他当初在日本陆军士官学院,是以第一名的身份毕业,夺得了天皇赐刀。那是迄今为止,唯一一届第一名的学生不是日本人,从此中日学生开始分开教学。你哥哥,从来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她眼中闪烁着熠熠光辉,那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崇拜。

阿绣轻声问:“英姐,你和九哥是如何相识的?”

魏若英笑了笑,似是想起往事,脸上依稀泛起红晕:

“那时我是女子师范的学生,和同学去南开听他的演讲,演讲的内容便是妇女革/命的进步意义。我很不相信,这世上真有男子愿意为女子讲话,只觉得他一定是沽名钓誉之人,忍不住找他辩驳,一来二去,却渐渐被他说服。而后我跟随他们勤工俭学的队伍赴法留学,跟着他去广州军校教书,又跟着他来到了上海......”

她轻轻感叹道:“原来也过去这么多年了。”

阿绣也不禁淡淡一笑,有些苦涩。

这样奋不顾身的仰望一个人,这样义无反顾的走上一条路,这样毫无保留的念着一颗心啊,这样的心情,她又何尝不懂?

魏若英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有些慌乱的起身去桌边一阵翻找:

“诶呀,我、我给你找些东西!”

她翻出了一本影集,塞给阿绣,很认真道:“这是你哥哥过去的照片,你看一看。”

阿绣忍笑接了过来,依着她催促,翻阅开来。

相册薄薄的一本,寥寥十数张相片,勾勒了华永泰的前半生。从最开始王府花园里还梳着辫子头的小贝勒,到士官学院表情严肃冷峻的少年,还有南开大学中山装的代课教师,以及法国巴黎的留学青年,一直到这几年身着蓝灰色革/命军装的英武教官。

最近的相片多一些,还有好几张都是同女学生的合影,阿绣知道,她们是广州陆军军官学员的第一批女学员,巾帼不让须眉,敢为天下先。

她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

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照片上的女人军装短发,英姿飒爽,似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契合。

“英姐,这个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