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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余得许多情(52)

作者: 锦绣灰 阅读记录

别墅是早些年王公贵族建的西式洋房,雍容华贵,却久无人住,显得格外阴冷,好像是西方中世纪的古堡,入夜之后就是吸血鬼和亡灵骑士的狂欢。

接待她的是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人,叫刘立生,自称是康小姐的私人秘书。

萧瑜随着刘秘书走上木质楼梯,来到二楼的书房。

走廊阴森黑暗,房门半开半关,泄露出屋内洒了一地的暖黄温柔灯光。

萧瑜在门外静立了一时半刻,好似过了一千年,又好似只有几息间。

然后她推门,走了进去。

人们常说康家大小姐和二公子或许生错了性别,大小姐女生男相,果敢决绝,二公子反而斯文俊美,优柔寡断。

此刻康雅惠端坐在红色天鹅绒的雕花靠椅上,穿着件长袖的彩色暗纹黑旗袍,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中髻。她确实算不上美貌,她额头宽阔,眉毛英气,颧骨偏高,嘴角总是抿得紧紧的,目光严肃犀利,被她注视着的人似乎无所遁形。岁月和经历赋予了她独特的气质,那股子野心勃勃和势在必得,是这个年代女子身上罕见的。

两人四目相对,都在无声的彼此打量。

从看见她第一眼起,康雅惠的表情就有了明显的变化,她眸中闪过一丝厌恶,而后皱起了那唯一被萧瑜遗传去了的英气双燕眉。

“知不知道我是谁?”

萧瑜顿了顿,微微一笑:

“母亲。”

康雅惠轻飘飘的移开了视线,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淡淡道:

“锦宁都告诉我了,我丈夫仁厚,他愿意看在我的面子上将你也当做女儿对待。你自己好好想清楚,我从来没有管过你一天,你愿不愿意认我,我不强求。”

萧瑜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她笑道:

“血脉至亲,又不是我能不认就不认的。”

“可我却不太想认回你。”

康雅惠表情冷淡:“我以为萧家自诩书香门第,教养出的女儿至少是规矩淑女。混迹欢场,姘居戏子,吃喝嫖赌,除了抽大烟,你和你爹有什么区别?”

萧瑜脸色一白,身体抑制不住的颤了下,但终究是低垂眼眸,没有说话。

康雅惠皱了皱眉,似乎连提起那个人都是无穷无尽的厌恶。

她有些不耐烦道:

“中山先生不日抵达北京,和谈之后,南北局势天翻地覆,萧家树倒猢狲散,你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霍成宣不做亏本的生意,如果你还想安稳做霍家的少奶奶,就该老老实实回上海。”

这正是萧瑜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目的,可如此被康雅惠毫不留情的揭穿,她刹那间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狼狈不堪。

萧瑜强自镇定,沉声道:

“母亲说得对。”

“我给你两条路,一条是回去霍家,做个安分的富家少奶奶,学着经商理财;第二条,是继续出国去念书。但无论哪一条,你身上那些肮脏陋习,必须尽快全给我改掉!”

萧瑜有一瞬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她张了张嘴,终于缓慢的问:“您说的陋习,不知指的是什么?”

康雅惠冷冷瞥了她一眼:

“给你一个月时间,把这边乱七八糟的事情和人都断了,然后去上海。”

“可是和谈的事…”

“和谈与你无关,锦宁后天到北京。既然你想好了要做回我的女儿,那我不希望以后再听见什么关于你的风言风语,否则你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康家丢不起这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1924年9月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奉军首领是张作霖,就是张学良的父亲。

第一次直奉战争在1922年,第一次直系胜利,这一次奉系胜利,张作霖入京,和冯玉祥里应外合推翻了贿选总统曹锟,邀孙中山北上假意和谈。

第39章

梁瑾回来的时候,夜已深沉,他坐在黄包车上出神了片刻,直到车夫叫他,他才反应过来。

下车付过钱,他神色疲惫的走了进门。

萧瑜房间里的灯大亮着,他不由走了过去,他想和她说说话。

可是等走到门口,却看见屋内一片狼藉,如同被暴风席卷过,桌椅板凳东倒西歪,花瓶摆件七零八落,而萧瑜颓然坐在唯一一张完好的椅子上,垂头不语。

“萧萧?”

梁瑾惊讶,他急匆匆冲到她面前,单膝跪下,拉起她的手,试图让她看向自己。

入手一片湿濡,她的手心被不知道什么的碎片割伤,流血不止。

“怎么伤的?疼不疼?忍一下。”

梁瑾急忙掏出手帕,小心翼翼替她包扎伤口,心疼不已。

萧瑜垂眸看向鲜红的血迹侵染着雪白的绢丝,连上面“怀瑜握瑾”四个字都被染红了。

“脏了。”

她轻声说。

“哪里有你的伤重要?”

梁瑾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轻柔抚上她的脸,低声问:“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已经明白这一地狼藉是谁做的好事了,可是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叫这个从来漫不经心的人发这样大的脾气。

萧瑜眼神定定看向虚空的一处,缓缓的开口:“我刚才,去见过我母亲了。”

梁瑾目光一颤,他从来没听她说过母亲的事,一度以为她幼年丧母,没想到人还在世。

可她如今这样表现,相必会面是极不愉快的。

萧瑜轻轻一笑:“我这样,像不像是得不到糖果的小孩子?”

如果说她对康雅惠没有丝毫的期待,恐怕连她自己都骗不过去。

从小到大,萧子显的所作所为她看在眼里,早就在心里有所偏颇,为母亲的出走找了无数个理由。

可这些理由她的母亲一个也不需要,她根本不在乎那个在两岁时就被她彻底抛弃,多年来不闻不问的女儿。

她只是康雅惠厌恶的曾经,耻辱的过去,丢人的现在,以及能促成与霍家联姻合作的未来。

萧瑜从没有期望康雅惠能喜欢她,疼爱她,可如今看来,康雅惠对她发自内心的厌恶反感,并且丝毫不屑遮掩。

梁瑾忍不住站起来,轻轻抱住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用手指温柔的梳理着她的短发。

“要是不喜欢,以后就不要再见了,反正……你已经长大嫁人了不是吗?”

他当真是见不得她这副模样,如同被抛弃的小孩子,如同街上流浪的小猫小狗,多看一眼,心里都冒酸水。这人多云淡风轻啊,心多硬多凉啊,这世上为何还有人能叫她如此脆弱伤神?

“不再见?多硬气,呵,士不为五斗米而轻折腰,那都是因为筹码还不够沉……”

萧瑜轻笑了两下:“我没事,你去拿伤药吧。”

梁瑾迟疑的端详着她的脸色,看起来确实无大碍了,这才去取药。

他特意拿的之前济仁堂的伤药,唯恐她留疤痕。

仔仔细细为她上过药,重新包扎好伤口,他小心翼翼将那条手帕收了起来,想着一会儿去洗干净血迹。

“金老爷子是如何走的?”萧瑜随口问。

梁瑾这才想起白日里葬礼上的听闻,不禁叹了口气:

“日前有场贵人堂会,点了名要让金老爷子去,老爷子卧病许久了,推辞不肯,他们便把老爷子儿子抓进班房,派了四个巡警把老爷子从病榻押到堂会上。老爷子撑着一口气全力以赴唱完,下了台即刻晕倒,送回家当夜就去了。”

金老爷子七十岁高龄了,是梨园响当当的前辈高人,能文能武,德艺双馨。

然而那又如何呢?他们叫你唱,就得唱。

自古伶人多悲苦,又有哪个能得了善终。

“究竟什么时候,戏子也能活得像个人样呢?”梁瑾苦笑。

萧瑜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听闻徐鹤先生带着徒弟应邀去东京访问了。”

她看向他:“你怎么没去?”

梁瑾稍微惊慌了一下,而后又迅速掩盖住了,他一边起身去收拾屋子,一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