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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清生(9)+番外

作者: 十三古楼 阅读记录

“很理解,这是自然的,请继续。”许平生一边说着,她一边快速的用笔记录。

“谢谢。那时候南京已经被轰炸过一次,就在我来的那天火车站就被炸了。我躲在一节车厢里逃过一劫,但我看见很多人都被炸飞了天,假如……假如没有我的朋友来找我,我多半也会死在那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从哪里继续说下去,有些紧张的喝了一口茶。

记者也停了笔,出言引导他继续回忆:“许先生说朋友和您都被关起来了,请问您和朋友遭受过什么虐待或者折磨吗?”

许平生皱了皱眉,若有若无的流露了一点痛苦的神情。记者很快捕捉到这一下,继续追问道:“请问您有被日本官兵殴打过吗?”

“不算殴打……”

记者了然,许多受害者都会为了保护自己的自尊选择掩盖被虐待伤害的事实。她要做的就是帮这位可怜的先生回忆过去并且“解脱”。

她直直地盯着许平生的眼,静默了许久。许平生断断续续的说道:“我被……我被他们……我被他们扭断了胳膊,还被烫伤了喉咙。”

她低下头写上,继续问道:“还有吗?抱歉,我们必须要足够真实,您能逃出来,一定受到过更加痛苦的折磨。”

更痛苦的,折磨?

许平生终于不堪回想地闭上了眼,缓缓低下了头,困兽一般的扯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一点嘶哑的哽咽,“还……还被他们……□□过……”

记者惊讶地抬起头,眼神莫名的又低下头记录起来。似乎十分好奇地追问道:“许先生是说……被他们□□过?”

“是……”

他抬起头,似乎平静了一下,手上轻轻的摸着那温热的茶杯,企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他们有几个人?”

“记不清了,大概四五个左右吧……”

“当时你是被迷晕的吗?”

“是清醒的……”

记者得到许多的信息,一张纸写不下,又在新的一张纸打了个草稿。

“当时你是什么感觉?”

许平生隐隐有些发怒,但仍然僵硬的笑着反问道:“感觉……呵……你问一个受害者当时是什么感受……你指望我说爽吗?”

“不好意思许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非常抱歉。我只是想采访您作为受害者对于这次战争的想法。”

“想法,我那时候在想……不止那时候,现在也想,还好我的夫人过世得早,没见过这人间许多鬼和蛇。”

“对于许多日本人坚持称这场屠杀并不存在,您有什么看法?”

“这句话里最可笑的是,我们受到了屠杀,居然还需要日本人来证明。”

……

采访结束后,许平生回到了家中,将家里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他抚摸着阿烟留下的东西,再一次将床下那箱东西取了出来,用没有消过毒的针,一瓶又一瓶注射进去。手里颤抖的握着那卷帛书,提笔在背面写下了一句:

“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听说这东西的名字是希腊的梦神,时间越长毒性越大,镇痛的效果也越差,但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地方可疼的了……

☆、第十八章 終章

许平生的尸体数日之后才被邻居家的人发现,一时间登报送葬风声极大。但公安厅不知该将他安葬在何处,这具身体便一直安置在停尸房里。直到杜云清来接了回去才真正落土为安。

戏迷们都哭疯了神志,一个劲的想找到许平生的坟墓,恨不得将人挖出来藏于自己家中。

但杜云清却避开了报社和戏迷,亲自将他的棺材扶着灵棺上了那座荒山,遣散了抬棺人。他望着那具棺材,静默了许久,忽而发狠的将棺盖推开。

阳光下,许平生的脸却苍白僵硬,乌紫的唇轻轻泯着。杜云清没有碰他,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两个东西放在他的耳旁,慢慢合上了棺材。一抔一抔的黄土掩盖了一片黑木。

“他们给你找的墓地我去过了,风景很好,但我知道你更愿意住在这里。”

“我在南京,很想你……事情一结束就赶了最早的火车来。”

“你知道吗,那天我坐在车上,想着假如你能来接我该多好……我还想,你肯定是生我的气了,所以才一封家书也不肯给我寄去。”

“结果刚下火车,就看见了登着你死讯的报纸。”

“我那时候怕极了,我早一点回来,你兴许就舍不得死了对不对?”

说着,他将手上的纸钱点燃,眼见着燃成了灰末。

“他们说你手上一直握着那半部《牡丹亭》,我翻遍了你家里,都没有翻到另一半,我想你应该是葬在了你夫人的墓里。”

“那背后的话,到底也不是留给我的,你不如一块带了去,两张帛书合而为一,正是团团圆圆的《牡丹亭》。”

“我小气极了,在你枕下找到了那盒胭脂,你只用了一次,想来是不喜欢的吧。我收回来了,再也不送给你了。”

“你院子里的花开得可好,我折了一支带了来。”

“对了,三千代青州死了,我将他们都杀干净了,取了他的肩章拿来祭你。不过你放心,他死了投在畜牲道,不会再扰你的清净。”

“你困了吗?睡吧……”

他徒步下了山,昔日背着许川这山路他走着如履平地,如今没有负重,脚下却有些难了。林叶障目,葱郁葳蕤封闭了山路,封山石上书有“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从此以后再无游者踏足打扰。在一黛远山之间隐着两座矮矮的坟墓,像是互相依偎的恋人。

1949年,傅远山从南京千里迢迢来到北京,劝说杜云清随他一同去台湾。杜云清给他倒了一壶酒,拒绝了。

“我这是在他旧居的隔壁买了座小屋子,正住得开心,不想同你去。”应和这句话,窗外飞过几只燕雀,透过窗户就能看见远远的一座山,有几分空山灵雨的美妙。

看杜云清一副痴醉的表情傅远山皱了皱眉,忍不住将话加重了几分,“许先生早就去世了,你还留在这空唠唠的北京做什么?”

杜云清愣了愣,忽而笑了起来,骂道:“我又没有失忆,你这般吼我做什么?我不当你长官几年,你脾气见长啊!”

“你……”

他刚吞了话,就看见杜云清低下了头,舔了舔早就光了的酒杯,淡淡地说:“我觉得欠了他一条命,于心有愧,所以不敢下去打扰他和夫人一家团圆。他当初用过吗啡,心里便一直抑郁着,撑了这么久,我却没有发现。后来南京出事,他来找我,我其实欢喜疯了,却让他平白受了……受了那样的屈辱。”

傅远山看着曾经的长官现在的好友,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终于忍不住开口:“许先生他,或许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心死,不过当时你把他当魂一样,他不敢离开……”

“哈,你终归还是不了解他的。”杜云清囫囵的醉了,没有撒泼打滚,而是静静地靠在桌子上,“平生他,是倘若那天花开得好些,便不会就这么死了的人。”

“我醉了,你自己去打水洗漱吧,今夜在这里歇一晚,明天我就送你上车。”

傅远山知道不可能劝动他,摇着头慢慢走远了。杜云清就慢慢趴在桌子上,待四周静了,他才翻起身来,铺开一张宣纸,绘了一张短发青衫的丹青,画中的人带着一副古板严肃的眼镜,笑得却很温和。

执笔一句:

漫忆平生自嘲事

几落疏笔言哽咽

不等墨干,泪就顺着他的脸落到纸上,晕开一片绵长的水渍……

世人都爱画你上了妆登台的绝代风华,只是再无缘得见了吧……再多的荒唐纸笔秋风凉雨,都在不断更新的时代里被洗刷涤荡。

在这个风起云涌的年代,杜云清却平平安安活到八十岁寿终正寝的一天,在历史上落下不轻不重的一笔。而史书的另一面,写着京城名伶曲折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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