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不见清生(5)+番外

作者: 十三古楼 阅读记录

但许平生是扎根的树,没有人能撬动。他不想要这棵树多生枝节,也不想它被人桎梏。

傍晚,乌青的天空徘徊着紫色的霞云,杜云清独自踩着积雪到热闹的街巷,去买几天后回南京的车票。

自他一走,这屋子里就没了人声,一时寂静得让人害怕。许平生披着一件单薄的衣裳回到屋里,不知道是不是离开吗啡太久的缘故,脑子已能清楚的思考。只是靠着药物麻木已久的撕心之痛又如跗骨之疽将他拉扯成几块斑驳的血肉。

模糊间他只记得自己抓出了几个棕色瓶子,吃痛地打了几针。恍惚间他看到门前站着的是跟他告别的杜云清,于是他追上去,追到了院间。

吗啡的作用让他有些昏沉,四周的花草都变了颜色,昏暗下一个踉跄跌入了另一个光影重叠的世界。

稳婆发抖的手上满是鲜血,有阿烟的,也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的。他还为来得及大声哭号,便伸起纤细的手将他的生魂同阿烟拽入深渊……

再醒来时,天色昏沉的别无二致,随着意识的逐渐恢复,他发觉自己躺在温暖的卧室的床上,温暖的来源是床旁燃烧着的半盆炭火。他动了动身子,马上被手上传来的痛感制服,外面的人听见了声响,伸脖子望里看过一眼。

“不用送了,许老板若是还有什么不适,小兄弟只管到东街找我。”

“多谢大夫,路上小心。”

脚步声渐悄,杜云清掀开门帘进来,盯了他片刻,确认他没什么异常后才松开了绑在他手上的皮带。在床头点了一盏灯。

许平生揉着手腕,“我睡了多久?”

“两天”微弱的灯光照着杜云清的脸,疲惫得像是打了一场七天七夜的仗。此时他安静下来,并不看床上的人怎样,眉头渐舒,却让许平生无端生出了惧意。

“你还记得发生什么了吗?”

许平生没有回答。

“你自己数数,数数你胳膊上的针眼。打这么多吗啡,没死,是老天爷不捧你的场。”

“你叫了大夫……”

“那晚我回来,看见你倒在院子里,被冻得几乎没了气。后来好不容易活过来了,只管咬舌头砸东西,叫大夫,是给你包扎外伤的。”

听后,许平生舒了口气,知道是自己没控制住量,给他添了麻烦。但还好打吗啡的事没让大夫听到,否则全北平都会议论风华绝代的许老板是如何同烟馆的人一样“大梦三生”的。

有时候议论是能杀人的,像插在骨缝的针,不留下血的痕迹。

杜云清在他床前放了个盒子,微声说:“月光斋的胭脂,没送过你什么东西,留给台上‘贵妃’用。”随后,吹灭了那盏灯,退出了房门。

愿逐月华流照君,世间最美的未说出口的情话。

许平生恍然,没再看那年轻的军官离开前站的地方,而是盯着那盆炭火。火光闪烁,伴随着霹雳的响声,搅扰了他的梦魂。

也许不知道哪一天,他会死在这座了无生气的宅子里,成为腐烂的臭肉。但至少这一刻,他有些庆幸自己还活着,听不见孤魂野鬼的呜咽难捱。

只是那炭火有些晃眼,有些刺耳。

他钻到被子里捂住耳朵,想,至少温暖是不会骗人的。

☆、第十章

八月南风轻拂而过,扰乱了许平生画眉的心绪。不过眉花了也无妨,因为上妆表演的人并不是他。他不过在指导新人罢了。

这一年他已经基本不上台了,戏院老板常感叹他年纪轻轻就封箱不唱,实在可惜。

许平生却不知这有什么可惜的。从前堂会唱完了一场接着一场,唱的都是别人的故事,流的都是自己的血泪。兜兜转转,头面彩妆卸去,现出的不过是张再寻常不过的面皮。

只是偶然还会想起杜云清信中提过的生活,“在战事正式打响之前,南京还是个极尽风流快活的地儿。寻个鸟笼大的小楼,看看报,听听曲儿。趁着没宵禁时买来酒,到了夜里喝个千日醉。”

如今,仗已打了七年,不知这样的生活是否还存在?

这些年,他与杜云清仍还有些书信往来,但面却是没见过了。

他告诉杜云清,他已全戒掉了吗啡。

这让杜云清颇为惊讶,脑子里糊里糊涂地想,兴许是平生放下了过去。

他这自以为自己的感情藏得滴水不漏,就算偶有冲动之举也可以粉饰掩盖。况且倘若真露了马脚,许平生定会立刻逃之夭夭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磨砖为镜,积雪作粮,迷了几多年少?

年少的他,爱的是台上的贵妃,爱绝代的芳华,所以可以丝毫不讳纠缠。可如今一再扪心自问,这个叫许川的朋友,当真只是朋友吗?

如杜云清所说,南京的冬天来得晚,较之北方,暖得不像话。此来南京,许平生并没通知杜云清,却让两眼通天的傅远山报告了个明明白白。傅远山其人,大有上前线带兵打仗的才能,却甘愿在南京城当一个副官,将这一双洞察山河的眼尽盯在鸡毛蒜皮的事儿上。

许平生甚少与傅远山直接接触,只在几年前抓鸦片贩子那夜见过一面。这面横竖是不光彩的,所以格外尴尬。

杜云清听到许平生来的消息却表现得并不高兴,这也委实怪不得他。这磨了他多年心志的事,如今虽仍难放下,但好歹装了些日子,要再撕开脸皮看看是人是鬼,看完再骂一“恶心”,实在让他甩不下脸子。且现下时局动荡不安,他上前线只是早晚的事,上了前线还不知道活不活得到回来,哪敢再分心其他?

尚未来得及见上许川一面,他便匆匆打出去十几通电话安排车站的控场。

这件事上头是不大应允的,想是担心有歹人趁乱逃到火车上作乱。但杜云清却怕,他怕这乱子出在自己手上。怕只因为不肯背这份责任而害了能够逃命的人。

南京早已遭到了数此“无差别”的轰炸。乱象横生,不知哪一日就会有军火开到他身上。杜云清此时来,如同在他焦黑的骨头上又挂上了一把重锁。

许平生一落地,就仿佛闻到了空气中湿润的血腥味,隐隐令他作呕。他知道自己此来并不合适,但又怕连好友半两血肉都再见不着。

在北平为他祈祷,终究心里不安。这遭遇,但凡神灵睁眼看过,也会悲戚。

但他没见到杜云清,傅远山守在火车站里给他传来的唯一一条消息是:待在这,别动。

大概风雪下才有和平,眼下只有钻心的寒,到底是在这一年。

1937年,南京再次下雪,只是这森白下再无动人。

因为缟素剖开,尽是残血白骨。

☆、第十一章

南京也曾是六朝的古都,见过流血,见过政变,也见过山河破碎尸骸遍地。可总剩下这么点王气,庇佑着这一方水月春花。

可王气毕竟虚无缥缈,比不上真枪实弹。

许平生藏在一节地下废弃的旧车厢里,外面轰炸的声音已经传到了这里,碎片乱石也大量掉落到车厢里。傅远山和他在乱群中失了联系,此刻他因轰炸而一阵耳鸣,继而昏厥了……

这“轰炸声”终于通过重伤的傅远山传到了杜云清的耳朵里。

“日本人偷袭了火车站……派过去的兄弟,都死了……”

……

杜云清忽然眼前一黑,沉默着低下了头。傅远山便安静地不做声,却忽然听见杜云清沙哑的声音:

“死了?都……死了?”

这声音里仿佛都扯着一口血。

傅远山喘着气,内脏被爆炸冲击损伤使得他说话断断续续:“我后来确认过……许平生没有在废墟里……兴许是躲在了什么地方……”

“躲起来了……马上带人去找!说不定还有人活着!”

说着他便要拿着手枪出去,走到一半才想起傅远山身上还有伤,又再匆匆撂下一句:“你留下养伤。”

上一篇:非常规脆皮鸭 下一篇: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