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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路(10)【CP完结】

作者: 旧雨封池 阅读记录

聂寻秋的住所不大,他以前的工作薪酬很丰厚,足够他买下一座宽敞的房子。但因为后来长期不在当地,价值过高的房子会带来很多税务问题,他不想额外增加那么多费用,于是只买了小小的一间。

在高收入人群眼里也许算简陋,独自生活却是足够的。有热水、隔音不错,光线充足,能让屋子里暖而干燥,闻不到湿气。厨房里有两个灶,够他一个人在有限的时间里同时开工,快速做好一顿晚餐。房子没有独立的书房,无人拜访的客房被一本本上千页的医学书籍霸占,褐色的书桌正对着窗户,上头堆满了分类整理好的文献,一个空的小花盆被簇拥着,里头的植株已经被移栽到外面的草坪。

那张无趣的桌上,有一点与众不同的是,放着一截肋骨。

它是一名安哥拉女孩的第一肋骨,她有先天性胸壁畸形,接受治疗时已经影响到了心肺。聂寻秋跟了那台手术,他记得那女孩的眼睛很大、睫毛浓密,注射麻醉剂的时候也不哭闹,让他常备的小故事没有了用武之地。手术摘除了她的一条肋骨,他在记录体征时发现那孩子苏醒过来,将摘下的骨头还给了她。

那孩子有些羞赧,旋即朝他笑笑,对他说,医生,送给你,谢谢你。

因为一贫如洗,当地的医疗资源紧缺,所以拖到了很晚才接受治疗,女孩没有什么东西能将它作为谢礼,只能怯怯地处置这根骨头,将它送给了这位其实很温柔的医生。

健康地走出驻地医院时,小女孩拥抱了聂寻秋,在他耳旁郑重地表达希望,她想成为一名像他这样的医生。

远离和平的国家,喝着需要自行反复净化再烧开的水,千篇一律的餐食,在最艰苦的环境进行最繁重的工作,聂寻秋在风吹日晒里苍老了好几岁,肩颈无比僵直。这些风雨交加,因为这样一句也许永远也不能实现的承诺,都平息下来,化为乌有。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生命是被“赋予”的,像是第三次获得新生。聂寻秋收下了肋骨,带着它漂洋过海,回到了美国。

他在那张书桌前坐下来,在手边放了一杯干净的水,从黎明到日落,除了必要的走动和吃饭,他几乎寸步不离房间。他在看书,学习不止,也想通过中国的执医考试。

无法停止想念时,就放任一次,坐到一摞厚厚的书上,看着窗外的枯树,和成行飞过的群鸟。

灰蒙蒙的,他一动不动,看上一整天。

1月31号按照中国的农历,是除夕,真正意义上的阖家团圆,辞旧迎新。

巴尔的摩华人不多,找不到丝毫过年的感觉,聂寻秋也没有太注重这样的节日——他没有血缘上的亲人,家只是栖息之地,等不回来旅人。

但那天他还是合上了书,去买了面粉和猪绞肉,白菜有些难找,他跑了许多家超市,才以很高的价格挑到一颗。

和面、剁馅,聂寻秋将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

越洋电话费用相当高昂,江未平没说太多的客套话:“聂医生,新年快乐。”

十三个小时的时差,中国已经步入了新的一年。

他知道不可能会接到厉沛的电话,心里没有失望,听到有人这么祝福他时还是有些高兴:“你也是,新年快乐。”

电话挂断之后,聂寻秋又重新进了厨房,洗手、擦干,撒上一点面粉防粘,擀面杖将小小的剂子擀开,动作熟稔,成果是规整的圆。他想起那时与厉沛的新年,小沛是个很注重生活中仪式感的人,每逢重要的日子,都会腾出空闲的时间,或庆祝,或纪念。

从前厉演的忌日,他会空出一整天的时间,站在他的碑前,雪下得浸透他的鞋尖。

他们度过的第一个新年,寸和刚来中国不久,还不会包饺子,所以吃的是赶在超市关门前买到的一包速冻水饺。直到第二年寸和学了,他才吃上新鲜的。

之后每一年包的时候厉沛都会过来凑热闹,拿着擀好的皮和调好的馅,愣是捏出了乱七八糟的形状,下锅一塌糊涂,厉沛总是皱皱鼻子,嫌弃地将破烂的饺子扒给他,他默默地将所有破了的饺子捞进碗里,挨个将它们吃进肚里。吃到最后一个的时候,牙齿被硌了一下,金属的味道在嘴里蔓延,他皱着眉头吐出,发现是一枚硬币。

厉沛放下筷子,拍了两下手,以表祝贺:“哇,看来你今年要发财了。”

他们将所有的饺子吃完,也没有发现第二枚硬币。

因为厉沛只在他捏的那一堆奇形怪状的饺子里塞了一枚,而品相问题最终会导致的结果是,都会落入寸和的碗中。

将随机事件变成了必然事件。

这是他拐弯抹角,有些别扭的祝福。

聂寻秋煮好了饺子,倒了一小碟醋,这是跟厉沛学的吃法。打开许久未看的电视,开屏的频道里放着本地台的嘻哈节目,他有些不耐地换台,切到了一个自带笑声的脱口秀。

以前的话,他们这个时候会看春晚,在节目逐渐变得只剩下歌舞的时候关掉电视,在沙发上做|爱,彼此交换浑浊的喘息,以迎接新年。

意识到他失去厉沛之后,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好像都与他息息相关。

不知不觉间,碗已经空了,只剩下一点点汤水留在碗底,聂寻秋将碗筷和小碟子放进洗碗槽,那儿从来不会有积欠的餐具,这次也是一样,他洗得很干净,然后走到窗前,用头轻轻贴住玻璃,鼻息在窗户上留下一小片白雾。

聂寻秋伸出手指,在那片区域上画了几笔,手指离开的时候,玻璃也恢复了透明。

那是一朵绽放的绚烂烟花,像在夜空中一样,停留了短暂的几秒,便转瞬即逝。

他有些疲倦,索性关了电视,靠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做了一场关于过去的梦。

忽地,他被手机的响铃声震醒。

他摸黑接起电话,对方的声音很愉快。

“聂医生,假期还过得好吗?接下来我们要去新的地方了。”

第十章

聂寻秋的大脑恢复清明,分辨出她是无国界医生纽约办事处的人员Rachel。

他从沙发上坐直,答道:“还好。这次去哪里?”

听到这一阵窸窣的声响,Rachel说了声抱歉:“麦德林,医生。刚刚是吵醒了你吗?我以为你还在中国的。”

巴尔的摩与纽约没有时差,Rachel选择在深夜来电,也大概是觉得他所在的城市正好是白天。

“我已经回巴尔的摩快一个月了,什么时候出发?”

聂寻秋的声音有些颓态,让她不禁担忧起来:“一周后,我们还要对其他医生进行培训,这次不是长期任务,接收我们的医院内还有几名在当地注册的麻醉医生,你的工作量不会很大。聂医生,按照道理来说,我们不支持志愿者这么频繁地去前线,你之前在安哥拉驻地待了七个月……我们认为你也许被透支了,造成的心理压力不比寻常,如果您需要的话,这次不去也没关系,我们随时能为您提供心理咨询。”

一般来说,外科医生和麻醉医生的工作时间弹性会比其他类别的志愿者大,组织对他们执行任务的时限没有那么严格的硬性要求,通常的做法是将项目整合好发送到医生的邮箱,再由医生本人根据自己的状态做决定。Rachel之所以会打电话过来,是因为聂寻秋明确表示过,如果短时间内再有行动,不论是深入战争区还是有疫情发生的地方,他都愿意再去。

那时他没有想太多,只是想,如果将志愿者当作终身事业,好像也不错。

他不知从何处来,颠沛流离了半生,也无需一个安稳的归处。

在驻地接到养父女儿的电话时,他刚刚连轴跟了三台手术,下巴的胡茬冒得厉害,脚踝因为久站而肿起。

厉回笙那时去了奥克兰的牧场考察,在回市区的路上发生了连环车祸,撞击使他的脾脏破裂,腹腔内出血,送入急救之后有过短暂的清醒,留下两句嘱咐后,便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