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庭庄很是无奈,没有想到他生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精于辩论心思机巧的女儿。
“如你所说……”
段濛羽一见希望尚存,于是更进一步:“所以父亲,我觉得现在就决定是否让他娶长姐,有些草率了,不如再考察一番……”
段庭庄无奈,也算是默许了女儿的话。段濛羽心情转圜了不少,温言劝父亲早些歇息,自己便退出了房门。
段庭庄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哀叹,这个傻孩子,怎么就对别人的□□这么上心……唉。
江寒卿早已回房歇息,段濛羽亦没有再去打搅。第二日晨起,她先到颜道之房前探望,看她还在歇息,想必是昨日心伤太过,伤了精神,故没有叫她,径自到营地中去。
果然江寒卿早已起来,在练一套段濛羽未曾见过的剑法。他武功其实并不精到,只是曾经拜寺中师父学过几招足以制敌毙命的招数,他天资聪颖,掌握得倒也不错。
他早已瞥见段濛羽一路前来,心下有了准备。
待段濛羽近身,他收剑见礼,不想昨日那般紧张无措,想来他已有了应对之策。
二人边走边说,倒没有了昨日的剑拔弩张。
段濛羽不复激动,平静地说:“你的心意,昨晚我父亲已跟我说过了,我也无权怪你。只是想问你,上次见你时,看你的样子,还对她十分关心,怎么事到如今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呢?”
“只要她平安……就好。”
段濛羽实在参想不透,江寒卿究竟是弃了颜道之,还是预备脚踩两只船。但她确信一点,这江寒卿实在城府深沉,“不是个好东西!”
她却不知,江寒卿的心里,曾做过怎样的挣扎……
初冬的边塞,总比寻常之地更加清冷些,瀚海阑干,最是容易触景生情。只有江寒卿,相比与普通的兵士,他更加快乐些,或者说,他的生命还留有一线希望。
他是多么渴望收到心上人的信?!暗夜时分,他总会就着月光在营帐外提笔疾书;白日间偶然无事,他也会找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默默眺望。他的前途非常光明,段庭庄对他的赏识,尽人皆知,不多日便得到提拔,平日里随时跟在将军的身边做参谋。提拔之初,总会有些不满之音,可就在那凛人心魄的“成阳之役”后,没有人敢再质疑于他。
但,流言总会有的。
“这是……家里捎来的信?!”
江寒卿仿佛身在梦中。他写了许多封,今日才有回信寄来,他兴奋得有些忘乎所以,结结巴巴地向那个大汗淋漓的家丁致了谢意,就慌忙走到僻静的角落里,贪婪而疯狂地读起来。
他的剑眉随着情绪波动而舒展抑或微簇,眼神中灼灼的光彩时而激烈时而哀落,寒风簇簇,他的铁甲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想必那凉气可以浸入骨肉,而他却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这些。
末了,他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皴裂的手背在月光下展露着骇人的笑容,他无暇顾及这些,只是任凭两行清泪流落信间。
他心头一恨,一纂手将信揉成一个团子。可就在这恼人的一瞬间,他的眼前倏地浮现出她的笑容。
那盏明净的微笑,媚得足以融化他的心,她从不倾诉柔弱,可那份我见犹怜的模样只消一个眼神一番眉动,就轻而易举地俘住了他的心。他没给过她多少海誓山盟的承诺,那是他觉得这种承诺原本就随着他的生命而来,这些承诺总不如生命本身来得直白而纯粹。她在她心里,分明就是那个与生俱来、无需解释,也难以言传的牵系。
他轻轻地展开手掌,一点一点展开这已经被愤怒伤心□□得不成样子的信纸。他不愿意再读一遍,他不喜欢再次陷入悲伤的痛楚,只是他还心有不甘。
他想了许久,给自己、也给心中的她找了许多理由,那些理由都有着冠冕堂皇的外衣,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劝说自己认定一些似乎是既成的事实,以为这样就可以让自己渐渐从从未有过的颠狂中冷静。只是似乎并不那么奏效。
他的样子在外人看起来就是这般怪异,怪异得让偶然经过的兵士们侧目而视、快步离开。
……
江寒卿思到深处,心中一恸,便马上从思旧的情绪中回过神来。他定了定神,向军帐走去。
段濛羽回到住所,庭院深处,远远可见段庭庄在练拳,他年岁渐长,每日晨起都要这般锻炼一番。
段濛羽与江寒卿均近前拜见,随后江寒卿很自觉地寻了个理由退了出去。段庭庄问女儿:“你母亲的身体怎么样了?前一阵子军情太紧,我都没有工夫来细问你。”
段濛羽脸色黯淡了下来:“还是那样,我闯出家门时,她还是老样子,幸好有老陈管家在,能照顾得周全。”
“闯出家门……”段庭庄想。这个家在段濛羽眼中,已经成这个样子了?唉,家门不幸啊……“周姨娘她们……没有刁难你吧……”
“……她们是没少刁难……”段濛羽踢着地上的残留的雪花,恨恨地说道。
“濛羽啊,有些事情,是长辈们之间多年积累的恩怨,这不能怪你。这些年我虽不在家中,你悉心照顾你娘亲,为父都是知道的。”段庭庄语重心长,他弥漫着岁月痕迹的额头在阳光的映射下更显出征战多年后难掩的苍老,段濛羽端详着父亲的容颜,许久了,父亲不在家中,她一直没有这样很好地观察一番,如今她才渐渐发觉父亲额头上每一道沟壑所蕴含的悲辛。他有他的难言之隐吧,段濛羽想。
“你不放心你母亲,我知道,你放心吧,有老陈管家在,他是不会让这个家黑白颠倒的。”
“可是父亲,你知道吗?曼殊姐姐托老陈管家找来的家丁,为她和江寒卿送信,结果那家丁竟然早已被周姨娘收买了。周姨娘早就恨曼殊入骨,当初差点将她害死,以便踢开这个姻亲上的‘绊脚石’,她的手段,真是歹毒……”
见段庭庄并无烦乱之意,段濛羽边将通信之事细细告知其父。
那日,离收到江寒卿的信已过了很久,颜道之屡屡提起笔,又放下,犹豫良久。
若如实倾诉她在段府的生活,怕他担心,怕影响他与段庭庄的关系,怕他在营中不得安心。若是不提,也怕他太过放心她的处境,怕他一时贪恋功名一去不返。
段濛羽看出了颜道之的心思,推了推她,示意她尽情倾诉不必思虑过多。还特意为她找出了绘着梅瓣的彩笺,而她笑一笑,推却不受,只是嘱她取一张素白的信纸来,只是洇着些玫瑰香就好。
她的笔缓缓落下,段濛羽在一旁默默凝视,笔尖仿佛有了灵魂与温度,与那信纸融为一体,看她眉眼中的认真便可知晓她有多么专注,寥寥数笔,一只灵动精致的莲便呈现在她们眼前。为做装饰,她还在莲旁绘上了两笔云纹,顿时逸韵非凡。
段濛羽在一旁不住地夸她,而她依旧是那样浅浅淡淡地笑,如此温柔。
终于还是要写内容了。颜道之想了许久,终于铺开纸,润润笔,一字一字地写下去。
这几日,她们这一对小姐妹,在房中说说笑笑,写写画画,颜道之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有段濛羽的相护,段霭云和周姨娘并没有明目张胆地上门闹事,而身边又有热情正直的老陈管家在,颜道之的日子好过了许多,饮食上更是不差。
想到这些,她的笔触显得轻快了许多,那双媚若春阳的眸子多了几抹熠熠的神采,两边乌黑纤细的发随着堂间清风偶有微颤,细细端详,满是一副我见犹怜的美。她下笔时,倒也不在乎身边是否有人看着,写得那样大胆而认真。而段濛羽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乖乖地在屋中添香、观画,观察得不动声色。
相比之下,段濛羽的贴身丫鬟若竹倒是活泼得紧,她一直弯腰站在颜道之的身后静静地欣赏她作画与写字,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而段濛羽却也不叫她。因段濛羽知道,这个自己身边的小丫鬟平时不喜书画文玩,并不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