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涉水,路途艰难,个别石阶陡峭难行,江寒卿会在看似危险的时候轻轻搀扶她一下,仅仅是隔着衣袖,那样轻柔的一扶,不敢越礼,也不曾怠慢。这个初尝爱意的男子,总会欲说还休地将日渐深浓的爱意轻轻包裹起来,让它有意无意地流露,既怕她因惊觉而躲避,也不愿她浑然不觉而落寞。他努力轻巧地把握着感情流露的方式,但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还是冲动得想将自己的一切都许给她。
转瞬,却又陷入失落。此时的自己,能给她什么呢?
不过,失落总是瞬间的事,爱意初萌的甜蜜总会冲淡或者掩盖所有的不得意,前途如何,未来怎样,已不像从前一般令他寒意缠身,就算现在为了“前程”摔得头破血流,他也能忘却痛感,任凭鲜血温柔地流出,他知道,血会自己慢慢干掉,痛能日渐结痂脱落,岁月静好,光阴流连,有什么能比此时此刻更加甜蜜顺遂呢。
他认为自己了解她,或许她和自己是同一副心肠,许多次他们同时抬头,目光触碰,她羞涩得迅速将头低下。在山下的饭馆中,他特意留心了一个临窗的位子,窗前几许翠竹掩映,清和安宁,他快步过去,占了那张桌子,将这个好位子让给她。
她也不推辞,只是脉脉含情地对他颔首莞尔。只一瞬,他便觉得骨血酥麻。
“若姑娘不嫌弃……我赠你一名,‘曼殊’,如何?省得一直‘姑娘’‘姑娘’地叫你……”江寒卿说。
颜道之面红莞尔:“曼殊?何以取此名呢?”
“小生曾有幸在天德寺圆空方丈处修行一段时日。这些日子以来,深觉姑娘你有佛缘……”
江寒卿还未讲完,颜道之却调皮心起,接口道:“难道你看我骨骼清奇,是万中无一的练武奇才吗?有没有什么秘籍传授于我?”
战乱年光,镇子上街市凋敝,大小店铺尽皆闭门歇业,望不见几个百姓。加之初秋风冷,倍增凄寒。这小馆子里也见不到多少客人,安静得很。
吃过饭,又去赶路。他寻找由头和她谈天,设想未来的生活,她听后也常常报以赞许的一笑。他就是喜欢这灿然的笑容,为这欢欣的一瞬而费再多的口舌与心思都是值得的。他向往着投身军旅,仰慕醉里挑灯看剑的潇洒,说到这里时他深邃的眼神中满溢豪情的光泽,她也十分配合,欣赏地笑着,神采奕奕。
当讨论渐趋深入,他们便不再那么快乐了,被许多现实问题狠狠拖曳着,从恋爱的天堂中跌落,真让人无可奈何。江寒卿闪亮的瞳子渐渐回复到往日深不见底的宁邃中,而颜道之也总在努力为他谋划,妄想以自己微博的力量尽可能为他排忧解难。
那一日,客栈中,她竟在沉默良久之后,痴痴问他:“为了你的胸怀抱负,你能拿出多大的牺牲做代价呢?”
也许她这样思考了许久吧。这时候的女子总是患得患失,怕只怕妾似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或者谁的相思入骨,谁的相念有穷,这番甜蜜的折磨,任是怎样的女子都难以断然拒绝。而他,也懂得这话中隐秘的忧思与清浅的哀怨。
他起身,瞥一眼门窗已关好,来到她的身旁,将双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上,她懂事地回头看他,目光触上他灼灼的眼神,他半俯下身子,双臂痴缠在她的肩上颈间,轻轻地将头靠近她。她不曾躲闪,任凭他轻柔地将自己搂在怀中,他的唇抵在她的耳旁,轻缓的气息让她的心陡然一颤,一缕异样之感盈满身心。
“我的胸怀、抱负、功业心,只是为了能和你在一起。”
这样简单直白的表达,出乎她的意料,但也就是这样的简单直白,让她一下子卸去了仅剩的一点点心理防备。她感觉自己像一叶不系舟,逐水飘零,如今终于找到那个可以牵系的港湾,安身的码头,她愿意肆意地倚靠在他的怀中,听凭他所有的需要,她愿意将全部的自己托付给这个两心相惜的人,忘却世俗束缚。
……
“……他的情形和我大抵相似。家中遭难,父母皆故去……我们……”
她没有继续说出口。“同样无依无靠”这样的语词,她不太愿意对哥哥说出。她一直在努力让自己成熟起来,不愿将所有细微的伤痛与可怜的面目呈现在别人面前,即使是她的亲人,她的兄长。
颜瞻微一点头。他懂得妹妹的意思,不必她把所有的话宣之于口。虽然不曾尝试男女之情,但自幼识文断字,他自然读过不少故事,这样的□□,他心底总是明白的。
“你们就这样一路北上?他又是怎么攀附上段府之人的呢?”
或许是颜瞻对江寒卿这般一介寒微心有鄙夷,直接用了“攀附”这个词,也未顾及到妹妹的感受。而颜道之似乎并未对此太过在意,她缓缓启口,将那时的情形一一述来……
颜道之与江寒卿在房中情意款款,春意渐浓的时候,门外却传来了隐隐的喧嚣声。他的心渐渐不安起来,似有些扫兴,却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他整整衣衫,来到门前窗下想要探听个究竟。而转瞬之间,床帏间只剩下颜道之自己,她愈发为自己方才的忘情大胆而羞惭难当,待他探听到一些消息回转时,她已经梳妆整齐了。
“是哪里传来的声音?”她不安地问道。
“是段庭庄的大小姐带人来店里。排场颇大,把客堂上吃饭的人都轰出去了。”江寒卿似有深思,一边回答着一边想着什么。
“段庭庄?”这个名字似乎很熟,却怎么也想不起。
“嗯……就是那个被称为’铁面金刀’的段将军。”
此时的客堂上,似乎成了店小二的舞台。
“哟!大小姐来了!大小姐快、快里面请!”
“给我们小姐沏一壶上好的茶水来!快去!”
“是是是!您坐、您坐……大小姐大驾光临!来一壶上好的龙井!”
店小二唢呐一般的喊声打破了店中的安静。江寒卿在窗边瞧着,只见店小二猫着腰、弓着腿,飞快地踱着步,一边喊一边向后厨房跑去。向左一瞧,两个佩刀的随从小子、两个丫环站在一个黄衣女孩身边,想来这个黄衣女子便是他们口中尊贵的大小姐了。江寒卿一边琢磨,一边不由自主地向段大小姐那边望去,只是众人围着,一时还看不清大小姐的容貌如何。
“咦?你这贼小子看什么看!不想要你一双狗眼了吗?!”
“唰”的一声,一片银光晃得人一片眩晕,堂上那被喝骂的男子慌忙站起身来,向拔刀的随从连连作揖,口中念叨着“得罪、得罪”,一溜烟跑掉了。那奴才们见他跑得倒快,于是便收起了刀,厉声道:
“小心点儿!你的狗眼还不配看我家小姐!”
江寒卿见到这番情景,立在那里,沉思了好一会儿,甚至没有觉察颜道之已经来到他的身边。她似乎早已猜透了他的心思,不声不响地陪他一起沉默着,抑或说她在等待,等着他自己向她吐露。
良久,他转过身,看到了她的陪伴。
江寒卿并未盲目下楼,他筹谋着,不知该怎样迈出这一步。
不多时,客堂中又是一阵骚乱,他留心看着,原来又有一帮人闯了进来。
“哟!哪儿来的妞?姿色不错嘛!”
客堂中一阵令人作呕的哄笑。
“看样子,这妞还会点功夫,不错嘛,老子就好这一口!来,给大爷练一个!”
不出所料,拔刀声不绝于耳,躲在窗后的人,甚至可以看到近在眼前的灼人刀光、两拨狂愤的粗人怒目而视的景象,令人屏息的短暂安静之后,他推测着,不知这将门虎女与市井蛮人相比,谁能胜过谁。
他以为他多虑了,没有料到的是,他们的人数远超“大小姐”的手下,而且那也不仅仅是只会聚众斗殴赌博闹事的市井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