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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奸雄的日子(105)

傅煜没出声,只沉眉看着他。

短短半月时光而已,里面那人的神情气度已跟从前迥然不同。

身手出众、年少英武的小将,在外意气风发、英姿飒爽,如徐徐挪向当空的烈日,炽热而耀眼。当年并肩杀敌、叱咤疆场时,银枪黑袍的小将,也曾出手惊艳,令人望风而逃。此刻,他神情里的风发意气荡然无存,盘膝坐在牢间的角落,下颌胡须墨青,头发也因疏于打理而凌乱,眼神黯淡无光。

他的手腕、脚腕上,皆系了精铁煅造的镣铐,粗重而牢固。

傅煜眸色暗沉,开了牢门,抬步进去。

牢间十分逼仄简陋,最里侧一副颇窄的床板,三面抵墙,旁边一张矮桌,可供用饭,此外别无一物——毕竟是曾为国征战、几度险些捐躯的将士,牢间里并未常放恭桶腌臜之物,算是留下最后一点体面。

傅煜在魏天泽对面盘膝坐下,面色冷凝。

魏天泽自哂般垂头,“见笑了。”

“许久没见。”傅煜拿出背后的食盒,取出一坛酒、两个小瓷碗,“这应该是你我最后一次喝酒。”说着,将两只瓷碗注满。

酒液醇厚,有香气逸出。

魏天泽被关在此处半月,不见天日、粗茶淡饭,周遭虽无刑具、惨嚎,但独自枯坐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无人问津,只留他面壁回想,将这小半辈子的事逐个回味,其中五味陈杂,煎心熬肺。

香醇酒气入鼻,他稍觉意外,迟疑了下,仍取了一碗,仰头喝尽。

酒液入口绵软,到了喉咙却忽然变得辛辣,刀子般一路剐下去。

两人闷不做声地连喝三碗,魏天泽才道:“将军有心事。”

“我跟攸桐和离了。”傅煜抬眉,神情阴沉。

魏天泽神情微诧,没想到他会说这个。牢间阴暗,对面的男人端坐在地,沉稳如山岳,魏天泽看着他的神情,慢慢地,回过味来。数年相处,他知道傅煜的性情,从未对女人挂怀,亦不对旁人流露情绪。而此刻……魏天泽眉头微动,喉咙干涩,“是因为那场刺杀?”

“你当日,安心要取她性命?”

魏天泽一顿,半晌才道:“若再来一回,我会另想对策。”

“毕竟刺杀事败,将自身搭了进去。”傅煜冷笑了下,“处心积虑十余年,便是为搅得我家宅不宁?魏天泽,你也曾浴血杀敌、奋勇守城,是我齐州男儿的楷模。”

这楷模二字,从前当得起,如今却已轰然溃塌。

魏天泽被关在狱中半月有余,不受半点刑罚,亦无人过问探视,与世隔绝如活死人。在外时,满腹心思扑在正事,被图谋的事勾着,无暇细想旁的,如今身在囹圄、无所事事,自知身世瞒不住,对着冷硬石壁,看着那位曾教习他兵法韬略、每日瘸着腿亲自来送饭的老将时,胸中念头也是几番起伏折转。

他取过酒坛,自斟两碗酒喝下去,忽而站起身。

“给你讲个故事吧。”

……

魏天泽出生的时候,魏家已夺得军权,被封了西平王的尊位。

军政大权在握,又有朝廷里独一无二的异姓王的尊荣,彼时的魏家何等煊赫繁华,自不必说。年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魏天泽记事时,他并不在府里居住,而是在城外跟着教习师父学些练武的皮毛,读书认字。

那时候,他似乎才五六岁,还不叫魏天泽,藏在城外的别苑,深居简出。

外面众人皆传他已夭折,魏天泽虽不懂其中涵义,却仍按着师父的叮嘱,不敢乱跑。哪怕偶尔回府看望娘亲,也是藏在马车里,走偏僻小道,免得让旁人看见。他的母亲原本是魏建的得宠侧妃,却不知为何忽然失宠,住在府里的偏僻角落,少有人问津。

府里有很多得宠的女人,他的顶头也有嫡出兄长,是王府尊贵的世子。而他却只能藏匿行迹,跟着师父苦练身手,连父亲的面都很少见到。

直到八岁那年。

魏天泽如常回府探望母亲,却在那座屋中看到了甚少露面的父亲。

那时候的细节魏天泽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魏建说男子汉生于天地间,该当四处磨砺,而非在王府养尊处优。若魏天泽将来成器,他的母亲便能跟着尊荣,否则,母子俩便一辈子不招人待见,吃尽苦头。而这历练,也须隐姓埋名,不得泄露半点身份。

魏天泽年幼吃苦,极为懂事,虽对其中深意懵懂未解,却仍牢记在心里。

而后,便被魏建送到人贩子手中,流落到齐州。

年少无依,系在心头的唯有府里的母亲。魏天泽谨记着魏建的告诫,不敢袒露身份,更不敢叫人知道他学过武功,在军营附近做着杂役,却也时常流露出机灵聪慧的天分。很快,他便被一位爽直的伍长看重,教习功夫。

有先前练的底子在,加之魏天泽天资聪颖,进益自然飞快。

因年岁尚幼,他虽身在军营,规矩却不算严格,除了帮着做些粗活,练弓马骑射外,也能偶尔外出玩耍。身在山野,偶尔能碰见樵夫行客,趁人不注意时,低声叮嘱他几句话——跟魏建嘱咐的一样,务必隐瞒身份,不叫任何人起疑心,若有差池,他母亲死无葬身之地。

十来岁的孩童,听得这般告诫,自是牢牢记着。

日复一日,这念头深植在心里,魏天泽也不负所望,凭着旁人对孩童没有戒心的优势,藏得天衣无缝。再往后,那些每回面目都不同的樵夫,逐渐跟他说得更多,要在齐州军中崭露头角,要吃苦踏实,被军中器重,早些领兵——等他历练得火候够了,魏建便会接他回去与母亲团聚,母子皆得恩宠。

魏天泽谨记,愈发吃苦。

而后,他认识了傅煜,看到节度使侄子的飒爽英姿;他被老将看重,教导兵法韬略、对敌之策;他被选为斥候,刺探消息、巡查敌兵。再后来,甚至被选到傅煜手下,跟着永宁帐下最厉害的那些老将,学习本事。

那几年,魏天泽无疑是很高兴的。虽觉得隐瞒身份不妥,私心里却以为魏建安排他来齐州,是为偷学齐州的兵法韬略,等他回去后化为己用——教导他的老将军说过,魏家、傅家雄兵拒守边地,都是为了保卫疆土百姓。

他在齐州偷师,回去后拿来守卫百姓,有何不可?

然而随着年岁渐长,少年懂得愈来愈多,于天下形势,也渐渐明白过来。

心里有种种揣测不安滋生,却尽量不去多想,只跟着傅家父子,在校场军营里学本事。

直到十六岁那年,陈三找上他。

魏天泽原本的期许,在得知陈三的来意后,天翻地覆。

魏建要他做的,不止是偷学永宁帐下的兵法韬略、对战之术,还须仗着与傅家亲近的便利,窥探傅家在各处的防御,摸清永宁麾下诸位将领的本事和短处。最要紧的是跟傅家走得更近,摸出内情,待有朝一日情势需要时,从里面瓦解傅家,令永宁雄风不再,只能勉力守卫边塞,却无力在往后战火四起时,争夺天下。

这般要求,于魏天泽而言,无疑是极难的。

而历练过后,早已不再懵懂的魏天泽也总算明白,他是魏建布在齐州的棋子。

草蛇灰线,润物无声。

但事已至此,他已无路可退。

母亲被困在魏建府里,轻易便能定生死,那是他在世上最亲的人,血脉牵系,印刻着幼时最温暖的烙印。他在魏家军中颇得信重提拔,倘若稍有差池,以傅家治军之严,得知他是魏建处心积虑埋伏的棋子,会是何等下场,不言自明。且他一旦露出破绽,以魏建的心狠手辣,母亲必死无疑。

这些年孤身磨炼,被挟制、被利用,对于魏建,他几乎没有多少感情。

母亲便成了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是冰天雪地里唯一的火苗,是深沉暗夜里唯一的天光。

魏天泽犹豫权衡之后,终是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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