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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档1988(67)

他又哼唱了两句,眼角笑出皱纹,停下拨弄琴弦的手慢慢覆在老伴儿手上,低声唤了老太太的名字,“桂枝啊,你多陪陪我,我就多享两天福气,好不好?”

老太太斜倚在木床上笑起来,轻声道:“哎,听见啦。”

老太太精神不错,神情柔和,米鸿弹唱,她就凝神听着,偶尔低声哼一句附和一下,更多时候是唇角带着浅笑去看老伴儿。

她每次都跟米鸿说好些了,但是她的身体拖了这么多年就像是风中的烛火,风吹来闪动几下,那个豆粒大的火苗硬撑着一次次又坚持住了,她用自己最大可能,艰难地活着。

但无论怎样,她还是不可避免的衰弱下去。

米鸿心里焦急,煎药的事更是一力承担,只是他也上了年纪,有一次熬药的时候不小心趴着睡着了,然后醒来发现药锅里的药汁几乎快要干了,带着一股刺鼻的怪味,米鸿手忙脚乱地把它端下来,勉强沏出小半碗来,黑糊糊的已经不能入口了。

他自己眼圈红了,在厨房抹了眼泪,把药倒了重新熬了一遍。

中药熬干,是不吉利的,米鸿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照顾的更加小心了,也不肯再离开小院和老太太身边一步。

这期间老太太一直笑着,反倒是米鸿经常被吓到,有时候他蹲在厨房熬药还哽咽几次。米阳瞧见一回,他是进来拿东西的,瞧见之后见米鸿也没有闪躲,就大了点胆子,凑上前去安慰了一下:“爷爷,你是在担心药熬干的事吗,那个没事的,坏的不灵好的灵,这个才准。”

米鸿摇摇头,哑声道:“不是,我是心疼她这一辈子过的苦。”

说完就守着自己那个咕嘟响动的药砂锅,亲自沏好了药端着给老太太送去了。

但是这一碗药,老太太没有喝。

她喝了大半辈子的药,从未有过一天气色如此之好,脸上带着红润,人也看起来年轻多了,一下有了精神。她自己坐在那,已经换好了一身新衣,瞧见米鸿端药进来,就笑着对他道:“把药放下吧,我不喝啦,你坐着,我想跟你说说话。”

米鸿眼泪已经滚下来,摇头不肯:“桂枝啊,咱们先喝药,当我求你,我求你……”

老太太对他道:“我要走啦,你帮我看着孩子们吧。”

她声音柔美,说话的时候带着叹息一般,看着老伴儿的眼神里有着不舍:“你当初要抱养一个孩子来咱们家,是为了我,我何尝又不是呢。”

“你呀,这一辈子跟头牛一样倔,谁的话也不听,当初如果不是我……好好,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不提了,我身子骨一直不好,也不能给你留下个孩子,我就想啊,等有一天我要走了,怎么留住你呢?得有个‘家’在,一辈辈的儿孙都在这个家里长大再成才离开,去别的地方抽枝发芽、开花结果,我看不到,你就帮我看着。”

“累赘?这么好的儿子,这么乖的孙子,怎么成累赘啦?”

“我不管,米鸿,你答应我。”

“答应我,活着啊。”

“不然我到了那边,就不等你啦……”

……

老太太跟他说了很多,她的眼神太过哀求,米鸿一辈子只对她一个人心软,从来没有拒绝过她一件事儿,她坐在那抓着他的手,求他活——他再不愿,也硬是从嗓子眼里憋出了一个字:“哎。”

老太太得了他的许诺,神情一下放松了,她笑着道:“我有点累了,想睡一会。”

米鸿扶着她躺下,半跪在床边握紧了她的手小声喊她名字,一声一声,由小到大,由急到缓,但手里握着的温度还是一点点流逝。

米鸿跪在那老泪纵横,一口血咳出来,两眼通红嘶哑道:“桂枝——啊——”

昔年蟾宫折金桂。

金桂逝。

不可追。

第54章 车队

米泽海听到声音匆忙赶去堂屋之后, 只听到米鸿的哭声, 就明白过来, 心里像是被巨石狠狠砸了一下,鼻酸眼胀,喊了一声“妈”也跪下哭了起来。

老太太去的很安稳, 像是睡梦中离开一般,神情放松。

米鸿整个人都废了,只顾着在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伴儿, 哪里都不肯去, 嘴里念叨着她的名字,像是要把她再叫醒。米泽海和程青年纪轻, 不懂这些事该如何操办,还是程老太太出面, 来帮着办了一场丧事。

等到要把人抬出去的时候,程老太太还在担心米鸿会不会上前抢人, 一再叮嘱了那些人要小心一些,千万不要伤了老爷子:“他年纪大了,人又倔, 一会要是起了争执你们也多担待些, 小心一点别让他摔了。”

来帮忙的都是一些年轻小伙子,长辈吩咐,连忙点头答应下来。

但是米鸿并没有上前抢人,他看着老太太被抬出去,愣在那, 然后眼睛红了,喃喃念叨一句:“真走了,走了。”紧跟着又闭了眼睛滚下一行热泪,嘶喊了一声什么,他声音太哑听不真切,人站在那昏了过去。

老太太刚走,米鸿就病了。

米泽海一边办了丧事,一边照顾父亲。

米鸿的身体原本很硬朗,这么多年照顾老太太跑前跑后的从来没耽误过什么,但是现在突然一下就松了劲儿,自从那天在堂屋昏过去之后,人再醒来,像事一下就苍老了,勉强撑着身体送了老伴儿最后一程。

老太太那个黑漆的骨灰盒,是米鸿亲自放下去的,他神情淡漠,除了身体虚弱,面上已经不怎么悲伤了。

只是老太太入土为安那天,米鸿原本花白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

第二天米鸿醒过来之后,先把米泽海叫到身边来,平静地跟他说了几句话:“你母亲的事已经都办完了,现在你走吧。”

米泽海道:“爸,您让我去哪儿?”

米鸿看着他,道:“去找你的亲生父母,这么多年我和他们书信来往从来没有瞒着你,你也知道在哪,去认认路,一家人总归是要在一处的。”

米泽海跪在那,眼睛通红道:“爸,我不走,您就是我的父亲,妈走了,我会永远照顾您。我都和青儿商量好了,我从部队转业,我哪儿也不去,就回咱们镇上,我守着您一辈子,伺候您……”

米鸿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只是抬手的时候虚弱了许多,人也看着憔悴,他哑声道:“你走吧。”

米泽海哪里肯听,坚持留在家中照顾他。

米鸿上了年纪,忽然受到打击,更是病来如山倒,躺在床上粒米不进。

米泽海急的不行,拼命想法子让他吃东西,实在没办法只能让医生来给打一点营养针,但上了年纪的人,并不能这样折腾太久,医生把话都说给他们听,要让老爷子自己配合才可以。米泽海什么方法都用了,用求的,用哭的,还跪在那伺候他吃饭,哪怕只喝一口清粥都高兴的不行,老爷子还没起来,米泽海自己先瘦了十多斤。

程青照顾着一家老小,虽然她也心疼丈夫,但是比起躺在床上短短数日就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头,米泽海这实在是算不上什么。她现在对公公米鸿没有半分怨怪了,米鸿对老伴儿什么样她都看在眼中,这会儿心里除了哀痛,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只能努力做好自己的事,多帮上一点忙。

米鸿一心求死。

米泽海在床前伺候了数日,终于明白过来,父亲之前把房本和所有值钱物件交托给他的时候,并不是说说的——米鸿对儿子的照顾远远没有老伴儿那么多,但他也依旧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他养大了米泽海,送他参军,凡是别的父亲能给的,他也给了这个养子一份。这么多年米鸿从不打扰他,偏偏这次不管一切的叫他回来;这么多年对儿子疼爱,偏偏这次受伤不管不问……只因为他已经和儿子划开了一道界限。

他或许早就料到老太太要先走一步,从她身体转弱那天开始,米鸿就把自己也划为了将死之人,一个存了死志的人,对任何事都是冷淡的,他把儿子叫回来,亲自给了他那些家当,冷静地交托完毕,对这个世上就再没有了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