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三(8)

大卫就笑了，圆乎乎的脸使得他的笑分外憨厚，他说，“Lin，you are so childish.”

孩子气。

林瑾昱从车窗朝外看出去，以现在的海拔只能存活一些苔类、地衣和低矮的开花植物，那些植物他都叫不出名字，比如那种一簇簇的白花，喇叭状，橘黄色的蕊，又比如那种蓝色的一丛丛的花，像蝶翼，拢住了一整个春天的样子。

很快，他就看见了雪。

在山脉的头顶，皑皑的一层，在阳光下反着亮晶晶的光。那样的积雪并不温柔，不是绵软的絮，是颗粒的盐，会硌人，仅是就视觉而言，就让人觉得崎岖坎坷。

林瑾昱停了车，打开车门走了下来。

这里是被称作北美洲脊骨的落基山脉，他如今在美国的科罗拉多州。

现在是周末，同学们要么忙着学习要么忙着社交，就他一个，买了马萨诸塞州到科罗拉多州的机票，在市区租了一辆越野车，花几个小时往山里开。或许大卫没说错，他真的有些孩子气，尽管他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在哈佛大学念大三。

他靠在车门上，身上只穿了一件很薄的长风衣，尽管是在夏季，但是由于高海拔山上的温度在十度以下，可他并不觉得冷，他用手机放了一首美国民谣，看着远处山顶那些亮晶晶的雪，旋律像幽魂一样在山间游荡，扩散，渐消亡。

以他现在这副样子，或许指间夹支烟更有味道，但是他不抽烟，他听见他的那些美国同学背地里说中国人真柔弱。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只是走在街上看见电子屏上突然放起了落基山脉的宣传片，突然就在人群中立住，仰起头呆呆地望，跟着就做出决定要来一趟。于是回宿舍查资料定行程买机票，他的执行力向来很强。

他一直是个情感不外露的人，在学校学习的时候，教授们都说他礼貌善良，他对每个女孩都很绅士，这就导致没有女孩可以真正地走近他。她们向他告白，他拒绝她们的样子就像是劝慰妹妹的兄长。

他也不怎么笑，礼貌的表情是嘴唇微微地向里抿，很温柔的样子，但是又不动声色地浇灭你所有的热切。

那些金发短裙的女孩子惊呼，怎么会有Lin这样的男孩！

最后一个音符燃尽了，像香灰似的跌下来，林瑾昱打开车门，上车，开始返程。

开到半山腰的时候遭遇了雷雨，很猛烈，让人疑心是世界的尽头，出了山却又是晴空万里，完完全全的另一幅模样。

他在市区还了车，打车去机场，坐飞机回到了剑桥市。

走在校园里，落日在查尔斯河里也有一轮，查尔斯河从哈佛的校园流过，冬季学生们会在这里举行划船比赛。江的一岸是商学院，一岸是历史悠久的校园核心“The Yard”，林瑾昱的宿舍就在这里，宿舍的工作人员还很八卦地告诉他如今他睡的那张床华盛顿总统也睡过。

“他在哈佛军训过。”工作人员很自豪地说。

在寝室很早就睡了，第二天下课的时候，父亲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对于父亲这样的神出鬼没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只是波澜不惊地说，“老爸中午想去哪儿吃？”

他们到哈佛广场的燕京餐馆吃饭，老板是个地道的中国人，北京话四川话河南话说得贼溜，招呼起人来倍儿热情，见到父亲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大哥你来啦？”

林瑾昱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老板和老爸寒暄，两个人说相声似的你来我往说学逗唱，林瑾昱给自己倒了杯茶缓悠悠地喝心想老爸的人脉真不是盖的。

吃过饭父亲对他说，“去吹吹海风。”

林瑾昱心想父亲什么时候改走文艺路线了，他的眼角跳了跳，“我下午还有课。”

父亲大手一挥，“儿子，没翘过课的大学哪能叫大学啊！”

于是，林瑾昱开着那辆开了三年的日本车，载父亲来到了海边，大西洋在他们眼前起伏。

这里是郊区，没什么人，隔很久远处的公路才会经过一辆车，那辆丰田威驰就停在不远处，很平民的车，一辆还不到十万。

父亲和他手里都握着一罐啤酒，父亲坐在海岸的石头上，他坐在地上，比父亲矮很多，一下子就变成了小孩子。

啤酒喝到一半，父亲说，“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林瑾昱仰着头看着父亲，像是明白又不是很明白，长大以后他逐渐察觉到他们的生活确实优渥得有点难以用常理解释，他隐隐地觉出父亲和什么危险沾边，他初中毕业刚到美国来念高中的时候问过父亲，家里那么多钱是不是犯了什么法，所以才要把自己和弟弟都送出国。父亲大力地拍着他的肩说儿子你放心，我老爸我的每一分钱都见得了光。又捏捏他的脸说你个傻小子一天到晚都在担心些什么呢。

现在的父亲已经不像那个时候一般神采奕奕声音洪亮了，连拍他肩的手也不像以前那么有力，父亲还是英俊的，可眼角还是有了皱纹，像伤痕似的，很沧桑的样子。

林瑾昱知道父亲一直是个有秘密的男人，他虽然不明白那些秘密但还是很轻缓却又很坚定地说，“老爸，我支持你。”

父亲转过头来，朝他笑笑，慈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说，“结束以后或许就不能在毕业那天送风之子给你了。”

林瑾昱说，“我这辆日本车开着也挺好。对了，瑾晨在日本怎么样？”

父亲说，“看完你就去看瑾晨，”想想又摇摇头，“还是等结束那一天直接把瑾晨从日本接回来，瑾晨那小子都有一个小女朋友了。”父亲看着他，“弟弟都有了你怎么还不着急？”

林瑾昱小口地喝着啤酒，淡淡地笑着，不说话。

父亲喝完了啤酒，站起来，把捏瘪的啤酒罐扔进了大海，看着海浪托着那个小小的罐子起伏，目光和语气同时变得很远：“中国有个城市叫成都你知道吗？”

“知道，是四川的省会。”

“那是一个很休闲的城市，那里有很多茶馆，酒馆，麻辣烫，搓麻将可以搓一整天，听川剧可以听一整天，我打算带着你们兄弟俩去成都养老，还可以看看熊猫。”

林瑾昱说，“好啊，那么我会在那里的公司找一份工作，用薪水养活老爸和弟弟。”

父亲突然很愧疚地看着他，他低着头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自己，他说，“儿子，你会不会怪我？怪我剥夺了你的生活，怪我让你的毕业礼物成为空谈。”

这个五十出头的男人，眼里有那么多的情绪和不可言说。

林瑾昱很轻淡地说，“老爸，我相信你。而且，”他笑了一下，“我真的觉得我的日本车挺好的。”

父亲像是得到了保证，一下子心安，他松了一口子笑着说，“瑾晨那小子可不会这么想，他还跟我抱怨说成都是个什么鬼地方，他现在只知道东京，都快忘了自己的国家了。”

林瑾昱说，“弟弟还小，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这样说着的林瑾昱，不知道那件毕业礼物在这次见面的三天后停在了父亲的车库里，他不知道父亲从煦城的车展上把这辆全球限量中国唯一的跑车提回来的时候，想的是傻儿子爸爸答应你的事怎么会做不到呢，是男人就没有不爱车的吧，总是开你那辆破旧的日本车，姑娘们会看不上你的。

他不知道那时的父亲从车上下来，笑着走进夜色，走向心中的希望，梦寐的喝茶打麻将看川剧有熊猫的成都。

就如他不知道，这是此生，和父亲的最后相见。

第6章 归来

东京新宿区，一户普通的人家，四个妇人正跪坐在榻榻米上，围着一张小方桌打麻将，说着家庭的琐事。

“是公司的女职员，还来家里吃过饭，那个时候表现得可纯情了，一直对我说着感谢的话，唉，直到现在也很难相信是会做出这样的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