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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36)

作者: 吕烟海 阅读记录

好在伊人那时说自己喜欢黛玉。

晚上他们到江边放烟花,子佩和南楷钧负责点火,三个女孩子站得远远的。江边有很多放烟花的人,烟花燃烧后的碎屑都落进江水里,哗啦啦地像在下雨。伊人还是不怕冷地穿着过膝的靴子,长毛衣和靴子之间露出大腿,很日系的穿法,她本来就比未晞高三厘米,穿上带跟的靴子后就更高,和未晞一起走的时候可以很自然很轻松地把手臂搭在她的肩上。

伊人对烟花好像不是很感兴趣,低着头玩手机,突然“啊”地叫了出来。

未晞问,“怎么了?”

伊人看了看周围,把未晞拉到一边,把手机亮给她看。

屏幕上是一则获奖通知,微电影《寒光》在重庆市举办的全国微电影大赛里拿了三等奖,颁奖典礼在正月初二。

伊人的脸红彤彤的,“我把《寒光》上传到了他们大赛的官网,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真的得奖了哎!未晞,你陪我去重庆吧,我们领奖去!”

未晞说,“现在?”

伊人点头,“就现在!我们去火车站,睡一晚就到了!”

她们从江边的热闹的人群悄悄地退出来,在路边拦了车,十五分钟后到达火车站,在售票大厅买了两张从南允到重庆的票,十点出发,凌晨五点到。伊人在等车的时候买了两罐热咖啡,和未晞捂在手里取暖。

南允一共有两个火车站,这是比较老的一个,在城市的南边。候车室面积不大,视线还没展出去就碰到了边。等车的旅客也不多,大部分都是提着巨大的编织袋,背着鼓得几乎胀破的背包,手边多半还有一大壶乌黑发亮的菜油——一位老母的心血。

未晞把围巾分给伊人一半,两个人的脑袋挨在一起,她们一起用百年老校南允高中课改班18号和15号的目光,去看那些零散坐在身边的民工旅客,他们有的是独自一个,有的是夫妻俩,有的身边还拉扯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他们的指甲厚重,带着洗不掉的泥色,用手抹脸的时候会从指缝里漏出沉重的叹息,手掌移开时眼睛变成湿润的红色,这些人多半属于南允附近的镇、村、小山沟,南允是他们可以寻觅到的最近的有火车站的城市。

未晞和伊人想起地理课上敬老师教给她们的廉价劳动力,教给她们的沿海工业内迁,教给她们的钢铁市场饱和。她们知道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优势,比如成熟的技术,比如雄厚的资金,比如密集的人才资源,她们知道还有一个选项叫做廉价劳动力。她们想起某张试卷的最后一道题的最后一个小问说为什么沿海劳动力资源过剩的同时会出现民工荒,正确答案是我国现有劳动力素质水平较低,技术性人才短缺。

她们搭乘的那一班火车开始检票了,她们排在队伍里,前面是一个抱孩子的母亲,丈夫背着大包提着小包,后面是一个驼背的中年小个子,第一眼看过去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她们跟着队伍缓慢前行,检了票到站台等车,火车还没来,轨道空荡荡,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起朱自清的《背影》。这列火车的终点是杭州,未晞和伊人被夹在一班大包小包拖家带口的候鸟中,怀着心血来潮说走就走的激动兴奋,兜里还揣着过年的压岁钱,睡一晚,到另一个城市,站到颁奖台上对着镜头傻乐挥手。何其有幸,何其奢侈。

伊人从背后抱住未晞,她的手捂住她大衣的第四颗扣子。

车来了,伊人拉着未晞上车找到座位,火车的设计是一边六人座一边四人座,六人座是两排三座的座位相对,未晞和伊人是六人座靠窗的那一个和中间的一个。她们那一排座位空着一个座,对面的三人座倒是坐满了人,一对夫妻和一个魁梧的中年人。中年人满脸横肉,不说话的话会显得有些吓人。

大人们见了未晞和伊人,先不说话,都只是瞪着,带着打量和观察,几秒后目光松懈,眼角便不再紧绷,嘴角也松了有笑容,夫妻俩中的那个阿姨就问她们到哪里去。

虽然从小就被教育不要和陌生的大人搭话,但是.......

重庆。

重庆啊,重庆很近的,睡一晚就到。

阿姨你们到哪儿?

我们去杭州。

她们就不说话了,心里想起人间天堂四个字。

相对的那个坐在窗边的中年人此时就叹一口气说,“到杭州要在车上睡两晚上啊!”

夫妻俩中的丈夫接话说,“这是第一晚。”他脑袋靠在座椅上,目光刚好落到对面未晞和伊人的脸上,

未晞悄悄对伊人说,“对面的大叔好像陈龙哦。”

“哪有?成龙大哥鼻子那么大。”

“前鼻音那个陈龙啦,就是新《水浒》里演武松的那个。”

伊人笑起来,说,“哪里像了,未晞你看人不准哦。”

因为不是所有的座位都坐了人,所以一对夫妻中的丈夫往往坐到其他空着的位置上,把原本的座位给妻子腾出来,让她可以躺着睡觉。到了新的站,一个叫做琳河的小城市,上来一批新的乘客,于是便有了这样的声音,“哎呀,这个位置是我的!”“起来起来!”“你坐那边去嘛!”这节车厢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未晞和伊人像两个看戏的小孩,睁着大大的眼睛。对面的中年人就从座位上站起来,威风得像个将军,临阵指挥:“你,坐那个位置!你,去坐那个位置,吵啥子吵嘛,愣是!这不就得了。”

未晞和伊人觉得有意思极了。

火车厢重归安静,咣当咣当的列车驶过铁轨的声音。未晞倒在伊人的肩上,伊人说,“要不你躺在我腿上睡会儿?”未晞摇摇头。

对面夫妻俩中的妻子也有了睡意,她躺下来,脚搁在未晞她们旁边的那个空座上,屁股便悬在两排座位的空白处,一会儿她挣扎着起来,哎哟哟着说,“不行的嘛!要漏的嘛!”

未晞和伊人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出来才觉得不大妥当,忙转过脸遮遮挡挡,待她们收了笑再看时,看见丈夫从行李架上取下一只大纸箱,看着沉甸甸,他把纸箱子放在两排座位的空白处,倒腾了好久,终于弄到最合适的位置,便让妻子把屁股放在纸箱子上,不必空悬着难受。待妻子躺好后,他又从包里取出几件厚衣服,盖在妻子身上,还细心地用一件牛仔衣裹住妻子只穿了袜子的脚,忙活完了,才坐到走廊对面的空座位坐着睡觉。

她们就在这一刻看见爱情,在一列从西到东的火车上,去掉唯美的修辞和精致的形容,去掉戏剧的冲突和思想的升华,在一对去沿海谋生的廉价劳动力身上,看见被作家和商家包装成作品和商品的,爱情。

未晞渐渐地睡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压着伊人的肩膀,伊人的脑袋压着自己的脑袋,她一动伊人也醒了。伊人睡眼惺忪地展开大衣裹着未晞,问,“冷么?”

未晞在她的怀里动了动,伊人还是闭着眼睛,未晞说,“有点。”

伊人问,“几点啦?”

未晞看了看表,“四点多了,马上就到了。”

伊人就睁开眼,说,“不睡了。”她把手机开机,看见昨晚十点半的时候南楷钧发来一条短信:“照顾好自己和未晞。”

她觉得自己忽然像被鱼刺哽了一下,为着这男孩对她们的洞悉。

她删了短信,没有告诉未晞。

对座的中年人也醒了,开始和伊人未晞找话说,出于礼貌她们都回答了。

中年人便点着头像是有感慨似的说,“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你们这些学生娃娃,太单纯了!根本就没见识过这社会的复杂。”

未晞和伊人就点头,出于礼貌而非认同。她们不解为何人人都说她们单纯,家长、老师、甚至连火车上不认识的陌生人,都要以过来人的身份给她们居高临下的善意提醒。可是她们在学会计算的同时也学会了算计,她们也有阵营划分,也会讲污秽的黄色段子,也有品牌上的虚荣,价格上的计较,家境上的依附与被依附,权势上的臣服与被臣服,她们也有浓烈的爱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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