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惊讶地‘啊’了一声,孩子们已经高兴地收拾书本要下课了。
他朝我微微一笑,我低下头,心里还是愿意跟着这笑容走。
我们两人朝山上走去,一路上都默默不语,只有不知名的鸟鸣声徘徊在山谷,还有脚步踩在落叶上咔嚓咔嚓的声响。
“啊——”突然踏空被落叶覆盖的洼地,脚踝下陷,身体晃悠欲倒,林章连忙扶住我,“小心。”
他搀扶着我手臂,支撑着我的重量,我松了松崴过的脚,又走了两步,仍有些轻微的疼,但并不妨碍。
“山里的落叶是没有人扫的。”
我点点头,微风拂过,掀起满地枯色。“也别是一番景致。”
“脚还疼吗?”
“没事了。”
他的目光在我手腕处似乎滞了下,搀着我胳膊的手掌,连同握住我的右手,还是松开了。松的不动声色,松的不留痕迹,引着我继续向前走去。
《孟子》里有句话:男女授受不亲。可是用在我们身上,用在他这里,只能说明一点,他对我的感情逐渐变淡,对我的兴趣逐渐减少。
心里又浸入一丝悲哀,自从来到这里,几乎是步步失望。
我们之间似乎总有一种不知如何衍生的距离,以至于情绪总是这样迂回曲折,含糊试探。好几次我都想地直接问他:你到底还爱不爱我?可是话到嘴边,冲动又一点点沉寂下去。不敢,失望一次,绝望一次,只要敏感地抓住他有一点疏离与漠然,我都不敢尝试。
如果我们没有过去,不了解彼此的性情,我又正值青春勇敢,怎么会有那么多转转绕绕的思绪。
他引着我,停在一处小山坡,迎风站立。视野开阔处,寥寥几家村舍,升起袅袅炊烟,夕阳在远方缓缓滑落。
我站在他身后静静地凝望着他,微风拂起他的衣角,他专注又寂寥的背影让我有种想抱住他的冲动。曾有一次梦见他,就像现在幻想的一样,我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他,感受他宽厚的后背,坚硬的脊骨,还有让我眷念贪恋的温度。那个梦是那么真实,我甚至听见了他的心跳。可是现实中,我却不敢靠近他分毫。以前他属于别人,现在他属于自己,至始至终都不属于我……
总是想起以前,那时他位高权重,但很少有真心的笑意,来我这里也时时透出疲惫,尤其是从酒桌或者出差后过来。我问他,“你为什么总是不快乐呢?”
其实我明白他的倦怠与孤寂,想听的答案是: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很快乐。
可是他只是淡淡地说“没有什么值得快乐的。”
当时没有深思,只是矫情地心想,原来我也不能让你开心。直到后来才渐渐领会,不解决根本原因,我的陪伴也只能改善他的现状,而不是改变本质。
想想那句:一个人得到了整个世界,却失去了自我,又有何益?
所有人都认为,我的出现让他失去了自我,事实上我不过是一根导火线,只是加快了他找回自我的脚步。
如今他已然青衫布衣,没有了他们,也没有了我们。
夕阳的余辉洒在他的脸庞,远山的晚霞给万物都染上了金光,我站在他身后,茫茫然念了句:“夕阳无限好……”
话已出口,总是没有回旋的余地。果然,他对着无尽的苍穹,喃喃地接道:“只是近黄昏。”似感叹地又叹:“我老了……”
我很诧异,只觉得不该把气氛搅得伤感,他却代入年龄。“林老师今年才42吧?怎么能称自己老呢!”
他也转身看向我,目光竟有一丝落寞。仿佛是错觉。他伸出手,把我鬓角的碎发扶上耳根,“42岁确实不算老,可是跟你比起来我却老了,你还那么年轻,美丽……”
他是在自卑吗?他是在担心我们之间有年龄差距吗?心里突然有一线希望,立即正色道:“黄公望80岁才正式着画《富春山居图》;姜子牙古稀之年出山辅佐两代君主;而花甲之年的钱谦益娶了24岁的柳如是;还有东晋高僧鸠摩罗什57岁时才正式译经事业。他所译的《金刚经》中最为传诵的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林老师你心胸开阔,早已看透世事万物不过如同朝露坠入落叶,一滑而过而已,怎么会是执于表象之人呢!”
他眉目间清波流转,似有无限柔情,只是微微笑看着我,并不说话。
我有些羞涩,不知是不是时间久远记错了什么,或者理解错了什么,诚恳地低下头:“说错了什么?还请老师指教。”
他淡淡地摇了摇头,说出来的话让我再次坠入谷底,“我只是想,能与你共度的人一定是幸运的。”
天边的晚霞随着夕阳无声无息地暗沉,一片枯叶缓缓坠落在我脚下,它那么轻,好像没有一点重量,我却听见了它黯然地抽泣声音。
暮霭沉沉,最后一丝余辉也要落幕了。
两个人,缓缓朝山下走去……
课外活动间隙,几个小女生围在我中间,她们正在学习梳一个漂亮但又有些复杂的小辫子。“看到吗?”我给她们示范:“这一股头发要从这边穿过来,然后藏到后侧,再提起另一股头发,捏头发的时候手要用力,但不能扯住头皮。”
“老师,太难了啊!”
“是啊!老师你可不可以不要走啊?”小女生略带上了哭腔。
我心里一阵阵愀痛,给赵小娟戴上发夹,默然不语。
“那老师你下学期还来吗?”
“上课了!”林章的声音从我身后穿过,平静中裹胁严厉,女生们只得跟着他进入教室。
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小操场,回想这短短1个月,我觉得我来这里是错了,似乎什么也改变不了。林章对我始终如一的淡漠,而我能教给孩子们的又太少太少。刚与他们培养好感情,现在却要离开了。这才是最残忍的,对孩子们也有可能是一种伤害。
林章前天把他们的作文拿给我看,班长有一段写:易老师是我见过最美的老师,当看到她那一箱与众不同的礼物时,我的心就被她征服了。她不止用美貌征服了我,还用那些礼物和讲课风采征服了我。如果她能一直留在这里多好,我一定会好好听课……
而赵小娟的作文:我从来不懂什么是美。这些年一直是衣着破旧,灰头土脸,我以为人生就是这样。可是当看到易老师给女生们带来的头绳,发夹,我再也移不开眼……
我对着溪水看自己的倒影,易老师给我梳的辫子是那样独特,别致,蝴蝶发夹在我发丝翩翩舞动,那是第一次认识到,原来自己可以这么美丽,曾经的自己是那么粗糙……
这些孩子从出生就在这里,他们缺乏太多资源,缺少太多世面。最根本的问题还是没钱。爸妈外出打工,过年回来几乎不会有多余的钱给他们带精致的饰品或玩具。
春节过后,又变回留守儿童,与爷爷奶奶相依为伴。家中照顾他们的老人除了要给孙子孙女做饭,还要顾着田里庄稼,根本考虑不到孩子们的学习与样貌,反倒是孩子还要帮助爷爷奶奶洗衣,做饭,下田。
对于很多孩子来说,不是功课太多,不能无忧无虑的玩耍,而是他们从小就要分担家务。他们的衣服时常是旧的、脏的,洗头洗澡的次数也少。并且这里地势高,紫外线毒辣,他们的脸是避无可避的黑灰黄几种颜色。
可是我能改变什么呢?我不是一个无私甘愿奉献的人,我来这里的目地就是找回林章。连自己都是每天擦各种乳霜,尤其是防晒。我很明确自己的位置。也无法长期忍受另人腰痛的床板,墙梁上的蜘蛛,肆虐的蚊虫和恶臭的旱厕,甚至给我父母通电话都要去十几公里外的村长家。
抛开这些外在,我也可以为了林章不计名声,不要名份,甚至不要孩子,一直在这里陪着他。可是以后呢?我的父母年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老,我是独生子女,必须得回门前尽孝,至少不能离的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