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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雪(9)

作者: 谢克江 阅读记录

常燕进了京剧团。

常燕的妈妈以前就是唱京剧的出身,工青衣,学的是程派唱腔,而且在业内还颇有名气。在打淮海战役的时候,常燕的妈妈毅然和“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决裂,投入到解放战争的大潮中去,参加了人民解放军,成为一名文工团的战士。也就在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中,她和当时在华东野战军中当连长的常明发相爱,战争结束后就结合成革命家庭。

常燕妈妈虽然已经跟过去的生活方式决裂,但身上的技艺却没有放下。在居家的日子里,她不论在做什么活计,嘴里是不会有一刻闲着的,总是有板有眼地哼着一曲曲荡气回肠的唱段。不但传统的折子戏和程派剧的名段熟极而流,而且她还对京剧界的动态也很关心,哪个剧团编排了一出什么新戏,她都会去看,看过后还要把剧本找来,每一幕每一段地精钻细磨,直到唱熟了才肯罢休。

在这样一个氛围中耳濡目染得久了,常燕也就不知不觉地爱上了京剧,同时跟妈妈学会了很多段子。八大样板戏刚刚时兴那阵子,常燕更是跟妈妈过足了戏瘾,坐着爸爸的小轿车去省城里一出出地看,回来后再跟着妈妈一段段地学。

常燕天生丽质不说,还生就一副好嗓子,一曲出喉响遏行云,其天赋之高连妈妈也自愧不如。滨海市的大剧场建好了,报到省里去,省里的革委会领导很高兴,立刻派了一个工作组下来,由省京剧团的骨干演员挂帅,筹备组建滨海京剧团。看到招生海报之后,常燕第一批前去报名,随便唱了几个段子,就把省团里来的专家们给折服了。

结果,常燕马上就被剧团录取,并很快被定为女一号种子选手,在《红灯记》中饰演李铁梅。《红灯记》在滨海公演,常燕以其优美的身段、俊俏的扮相和高亢的唱腔一炮打响,一时间滨海市街头巷尾竞说李铁梅。从此之后,常燕一发而不可收,跟着剧团到处进行汇报演出,还在吃奶的孩子也顾不得了。

刘清远劝阻妻子不要去唱戏,但常燕对样板戏已经近乎痴迷,根本不听。两个人吵了一架,常燕干脆搬到剧团去住,采取免战政策。后来演出太忙,又要经常出差到外地,刘清远就是想吵,也见不到对手了。没有办法,刘清远只好把乡下的母亲搬到城里来,让老人家照看孙子刘遨。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刘清远在家里吃不上及时的饭菜,这才到阿炎的早餐摊上来的。

常燕回来了,刘清远就不会再到外面去吃早餐了。

虽然常燕回来了,却并不住在家里,还是住在剧团宿舍。

自打儿媳妇一进门,刘清远的母亲就自觉地抱着孙子刘遨到大院外面去玩,且一玩就是大半晌,直到吃饭的时候才回家,好给儿子他们两口儿提供单独相处的机会。晚饭过后,老太太也不在客厅里呆,抱着孙子一头扎进房间里去,一声不吭。她把早就准备好的便盆放在自己的卧室里,这样的话就算要起夜,也不用到外面的洗手间去,免得打扰了儿子和儿媳妇。只是她有一点点奇怪:儿媳妇这么长时间没有见自己的亲儿子了,怎么没说要跟小刘遨亲热一会儿呢?

第二天一大早,老太太就觉得情形不对了,只见儿子的卧室敞开着,刘清远正站在洗手间的大镜子前刮胡子,儿媳妇却不见人影儿。

“燕儿呢?”老太太忍不住问。

“出去了。”刘清远答。

“这才从外地回来,怎么不多睡会儿,咋起这么早?”老太太怯怯地问。

“唔,她去剧团了。”刘清远使劲刮着胡子,头也不回。

“咋?咋就这么早就去团里了呢,连早饭也不吃了?”老太太有些纳闷。

“她根本就没在家里住,谁知道回不回来吃早饭啊?”刘清远烦躁地一挥手,忘了手里还拿着剃须刀,下巴上一疼,鲜血流了下来。

第4章 乡下表妹

10

刘清远到达第一招待所,一边上楼一边看表。早七点半,会议八点开始,时间还早。透过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会议厅里空空荡荡地,有几个服务员在往前几排的条桌上放杯子,往杯子里面放茶叶。

刘清远这才想起,自己今天没有吃早餐,也是因为没有吃早餐的原因,所以开会来早了。一想起早餐,自然就想到了顾阿炎。天气渐渐凉了,人们都不愿意坐在巷子口的露天地里吃饭了,阿炎的生意还能撑得下去吗?

要不就回去吃罢早餐,再回来开会?刘清远转了一下念头,心想还是算了,打个来回再加上吃饭,半个小时肯定不够。

刘清远就折回身去,想到所长办公室先坐坐。所长办公室的门紧闭着,铁将军把门,看来所长不到上班时间是不会来的了。“操,老王这个家伙,今天开这么重要的会议,也不早来一会儿安排安排啊。”刘清远咕哝了一句,又回到会议厅,无聊地坐在最后一排靠门的座位上闭目养神。

刘清远嘴里说的老王是自己的大学同学王连甫,也不知道他靠了什么门路,竟然在农村教了两年书后神奇般地进了城,并且奇迹般地爬上了“一招”所长的宝座。王连甫当上所长之后,找到刘清远,并请客大撮了一顿。刘清远问他怎么混到这个位置的,王连甫却只管打哈哈,要么就顾左右而言他,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刘清远一肚皮的疑问,但见老同学这样,也就不问了。

那几个服务员摆完茶杯,就散开了,有的到外面走廊里透气,有两个则聚到一起闲聊天。会议厅是圆形的,回声很大,所以她们虽然离刘清远不近,但聊天的声音还是能清晰地传入闭着眼的刘清远耳中。

“唉,小梅,你家住在剧团里,能不能给弄两张戏票啊?”

“那还不简单?可你为啥要两张,是不是有啥情况了啊?老实交待!”

“别瞎猜了,我能有啥情况啊,是表妹缠着要看,我这才给你要票的。其实《红灯记》我都看过两遍了,不是为了表妹,我还不想去看呢。”

“哦,是表妹啊,我还以为是表哥呢。是不是上次来的那个扎着长辫子的乡下女孩子?”

“是啊,就是她,她也叫小梅。”

“她留的辫子好粗好长,所以我记得她。你还别说,她那一身打扮,倒跟李铁梅的样子差不多。”

“我这个表妹,就是喜欢李铁梅哩。她还缠着我说要见一见演李铁梅的常燕,说要跟人家学唱戏。唉呀我这么一个小人物,怎么可能接触到人家大演员哩么?”

“什么大演员啊,我在剧团大院里就经常见她,不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么。”

“我可听说了,当初要争着演李铁梅的,怕不有上百的人?可这个常燕说话似地就把这个角色抓到自己手里了。听说她的爸爸和丈夫都是咱们滨海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不是小梅?”

“没听说,这个常燕从来不跟团里的人提她的家里人。不过她的丈夫不管是不是有头有脸,现在有点绿头绿脸倒是真的。嘻嘻……”

“你这个死妮子,在说什么哩呀!”

“我可没有瞎说。李铁梅跟李玉和相好,这件事剧团里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在外地演出时,甚至合住一个房间呢。你说她丈夫那个可怜虫,头上戴着一顶油光光的绿帽子,还说什么有头有脸哩么?”

“哟,这么说来,我更要去看看这出别开生面的《红灯记》了。咱倒要看看,舞台上的父女俩是怎么眉来眼去的哩,咯咯咯……”

常燕出差这么久,回来后为什么不住在家里,甚至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管,却要住到剧团宿舍去?这个秘密没想到以这种方式被揭开了。

刘清远没有想像中的勃然大怒,甚至还摇了摇头,无声地笑了一下。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冰凉,身子也不听使唤地轻轻颤抖。那个叫小梅的服务员发现了刘清远的异样,就停止了和同伴聊天,走了过来。看到刘清远的衣着打扮,小梅就知道是来参加会议的领导干部。又见他面色苍白,就关心地问了一句:“领导,你有什么不舒服吗?要不要到我们招待所门诊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