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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雪(10)

作者: 谢克江 阅读记录

刘清远一惊,慢慢地站起身来,笑笑说:“没什么,我有点低血糖,出去透透空气就好了。”就走出会议厅,来到门外的走廊上,用颤抖的双手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嘘……,好受多了。穿过蓝色的烟雾,刘清远似乎看到一个美艳而调皮的笑脸在面前扩展开来,那是大学时期的常燕。在那个难忘的周末舞会上,她是那么地大胆,又是那么地主动,求自己教她跳舞,第二天又约自己到校园后面的小树林去见面,使自己闪电般地坠入情网,私定终身。

现在再重新审视一下自己的婚姻,真的是以爱情为基础的吗?刘清远的嘴角又现出一抹讽刺般的微笑。常燕当初看上自己的到底是哪一点呢?以她的家庭背景和天生丽质,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个土包子出身的乡下小子一见钟情?

道理是明摆着的,常燕选中刘清远的原因,无非是猎奇心理在作怪。在常燕的眼里,刘清远那潇洒帅气的外表,忧郁的气质,略带土气的衣着打扮,还有那时时微微皱起的眉峰,都使她芳心大动,为之痴迷。跟与自己在政府大院一起长大的那些公子哥儿们相比,刘清远太独特、太与众不同了。他的脸上写着传奇,心里埋藏着无穷的故事,坚毅的嘴角显示出内心的刚强,但目光中却又有一丝惊慌,就像受过伤的小兔子,在呼唤着自己以母性之爱去呵护,去为他抹平创伤。跟这样一个男人交往,那是多么新奇、多么刺激,多么令人心情激荡的事情啊。

是的,新奇、刺激再加上心情激荡,这些都足以让人疯狂,为之奋不顾身勇往直前。但这些不是爱情,更无法构成幸福婚姻的永恒基础。从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里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他们的性格也是迥然不同的,兴趣爱好和追求也不在一条平行线上,这才是最重要的。

而自己呢,自己和常燕结合的初衷是什么,是出于爱情吗?刘清远现在不得不面对来自内心深处的诘问了。常燕长的很漂亮,有着火一样的激请,能歌善舞迷倒众生,但这些是自己所追求的吗?不是。刘清远不是个追求表像的人,他注重的是目的,是核心本质。在生活底层挣扎了二十多年的刘清远,最朴素的目标就是脱离农村,成为有头有脸的上等人,成为有权有势的官老爷。而要以最小的努力迅速达到这个人生目标,就只有通过婚姻。常燕能帮助自己达到这些,这就是自己跟常燕结合的根本动机。

而常燕喜欢的是艺术生涯,爱的是浪漫。她痛恶官场,或者说对官场之事根本不感兴趣。自己老爹的官当得已经够大了,但除了让自己衣食无缺之外,却无法为自己带来发自内心的喜悦。她要跳舞唱戏,要尽情挥洒激越的青春,但醉心官场的丈夫刘清远是无法给自己带来这些的。道不同不相与谋,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每天开会、应酬、说假话、做违心的事,甚至为了升官而把自己的恩人打翻在地,这是自己的丈夫么?男人为了权力就可以不顾做人的基本准则了吗?常燕也正是出于对官场的厌恶,这才在刘清远劝说自己在家当全职家庭妇女的时候,毅然进入京剧团,在舞台和灯光下实现自己的追求,寻找自己的欢乐。

那么,现在事情弄到这一步,是不是应该提出离婚,以挽回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刘清远再次自嘲地笑了一下:不行。现在自己虽然已经有了些权势,但比起岳父常明发这棵参天大树来,

自己还不啻是一棵经不起风雨的小树苗,一旦失去庇护,那就连根拔起了。裙带关系!老同学柳春明这个字眼真是用的恰到好处啊。

“小刘,怎么今天到这么早啊,走到我的前头来了。”刘清远肩头一震,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回头看时,见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韩得宝。刘清远哈哈一笑,扔掉烟蒂,接过韩得宝手里的皮包:“先锋先锋,有事先行。我这不是给主任打前站来了么。”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进入会议厅。

11

天气说冷就冷了起来。一夜的冷雨过后,第二天城市里的人们就换了衣着。秋衣外面再套一层厚厚的绒衣,外面还要披上夹袄。上班的人们连走路都不肯直起腰来了,努力往领口里面缩着脖子,双手拢在袖子里(如果能骑上自行车的话,也要戴上厚厚的毛线手套了),上身向前一探一探地行进。从一个巷口里出来的邻居们,在路上碰见,照例要打个招呼:

“吃啦没?”

“吃了。你吃了没?”

“也吃了。上班去啊?”

“是啊,上班去。你也上班去啊?”

“是啊,不上班吃啥喝啥哩么。这天气说冷就冷了哈?”

“是啊是啊,一场北风就变天了哩。今天早晨起来,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呢?”

“水管都冻上了。往水笼头上浇了少半壶开水才化开哩。”

“嘿嘿,这鬼天气,冷的邪性。开火了?不在外面吃了?”

“还在巷子口吃?那不是找病吗!坐在风口里,汤还没端上来就凉了。”

“是啊是啊,这么冷的天,还是在家里做点吃,热汤热水,肚子里熨贴啊。”

“是啊是啊,晚上下班没事喝两盅哈。我先走了!”

“好咧,咱就晚上见了哈。我往西拐了,回见。”

一来一往的十几句对答,两个人嘴里都冒出腾腾的热气,那白色的热气一喷出口腔,马上就变成水珠儿挂在胡子上或下巴上,把身上残存的一点热量也消耗掉了。分道扬镳之后,就赶紧把整个脑袋都埋在竖起的领子里,再也不肯往别处多看一眼,生怕遇到熟人还要打招呼,还要消耗热量。

阿炎和姑妈还坐在巷子口,守着她们的早餐摊。天气冷了,眼看着生意锐减,阿炎越来越愁。她和这个巷子里摆早餐摊的别人是有区别的,所以对待生意的态度也是截然不同的。她跟这些城里人不一样,他们做生意只是为了挣点外快,以弥补工资的不足,挣到了固然高兴,挣不到也还有工资花,饿不着人的。可她顾阿炎是没有工资的,她只能靠摆早餐摊来解决自己的生活费用。

当然,一个春夏季过来,阿炎用自己的手艺帮姑妈赚到了不少钱,就算冬天不再做生意了,姑妈也应该管阿炎的吃喝的。但阿炎不这样想。她认为自己既然每天都在吃姑爹姑妈的口粮,那就应该每天都替他们赚到钱才对。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一共替姑妈赚了多少钱,要是换算成自己的口粮应该吃多少天。她固执地认为,每天如果不卖出一百碗米粉外加二十斤面的蒸饺,自己再吃饭就是在剥削姑妈一家人。

出于这个想法,阿炎见生意淡了下去,就开始发愁了。阿炎发愁的方式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发愁或许会骂天骂地,阿炎却是一声不吭,也不怎么肯吃饭。每到吃饭的时候,姑妈总是要劝阿炎多吃点,说不管赚不赚钱饭总是要吃的呀,可她越这样说阿炎就越发愁,就吃的越少。入冬不到十天的功夫,阿炎就明显地瘦下来了,快要跟她刚进城的时候一样了。

这天早晨,阿炎看着空荡荡的地摊,见只有两个孤寡老人(他们都是老退休工,老伴去世了,子女都不在跟前)瑟索着坐在那里闷声不吭地喝米粉,就又开始发愁了。阿炎就想,要是自己不在的话,姑妈本来也可以像其他那几家卖早餐的一样,根本不用在这么冷的天气出摊的。不然的话,收摊后就跟姑妈商量一下,明天就不要出摊了吧。我还是回到乡下去,等明年开春暖和了,再来城里帮姑妈摆摊赚钱。

打定了这个主意,阿炎就出了一口气,觉得轻松多了。可转念再一想,自己这样可算个什么呢?本来是想到城里来找份工作的,却落到了这种地步,每天忙碌也只是为了三餐饭啊。冬天回乡下春天进城里,这叫什么日子呢,什么时候算是个头呢?滨海市虽然这么大,可连自己的一张床也放不下啊。想到这里,阿炎又禁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