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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雪(5)

作者: 谢克江 阅读记录

在这样一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在这样一个平民聚集的社区,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做出这样好吃的美味,生意怎么会不好呢?阿炎在姑妈的早餐摊上干了不到三个月,就看到了满地阳光满天希望,来摊点上吃饭的客人们也看到了阿炎越来越灿烂的笑容。

就在第三个月的一天早上,阿炎看到了一个穿着皮鞋提着皮包的人。

阿炎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一眼就看出来,这个新来的吃客是个官儿。她是通过几个方面的推理,才得出这个论断的。第一,到这个巷口来吃饭的,大都是穿着绿色的军用胶鞋或者硬底布鞋,还没有穿着皮鞋来的;第二,这个巷口的马路对面就是城建委的办公大楼,阿炎发现这个人吃完早餐向着马路对面走了;第三,除了这个人外,还没有见过夹着皮包来吃早点的;第四,此前凡是来这里吃早点的人无不大呼小叫,一会儿喊“妞儿,给加点汤”,一会叫“妞儿,给再加点辣椒块”,没有一刻安生,而这个人却自打叫了饭后就一声不吭,默默地吃完交钱就走;第五……总而言之,阿炎断定这个人是个官儿。

阿炎的这个论断很快就被验证了。有一天大清早,阿炎醒来,刚要像往常一样收拾东西到巷口去,却听着屋外哗哗地响。拉开窗帘一看,真的是外面下雨了,下的很大,看样子是没法子出摊了。接着就听隔壁大姑妈直着嗓子喊:“妞啊,下雨哩,今天就多睡一会儿吧,不用出摊了。”

阿炎一边高声应着,还是起床穿衣洗脸,打开屋门。习惯了早起,既然醒了,想睡也睡不着了呢。阿炎淋着雨跑到厨房去,捅开炉子开始做酸辣米粉。想了一想,又在锅里放上蓖子,放了十几个蒸饺上去。虽然没法子做生意了,但她要把一家人的早餐做出来,好让姑父和表弟他们吃了去上班上学。材料都是昨天晚上都备好了的,做起来麻利的很,不一会儿锅里就冒出热气了。

饭要出锅的时候,随着门响,姑父和表弟都起来了,忙着洗脸穿衣服刷牙。

阿炎就把蒸饺拣到筐里,先盛上两大碗酸辣米粉,冲着堂屋里喊:“姑父,早饭做得了,你们过来吃吧。”

表弟哇哇叫着踩着雨水跑进厨房,先伸手抓起一个蒸饺。堂屋里传来姑父含混不清的声音:“知道了,你们先吃。”好像是还没有刷完牙。

就在这时,大门被敲响了,门外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喊:“这里是卖蒸饺和米粉的家吗?”

表弟把手里的饺子往筐里一放:“我去开门,看看是谁来了?”

6

敲门的是司机阿福。阿福对前来开门的阿炎表弟说:“我们科长想吃你们家的米粉,可你们今天没有出摊。”

表弟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只顾盯着胡同里的黑色小轿车发呆。车窗摇了下来,刘清远坐在车里问阿福:“有没有吃的啊?没有的话我们就走吧。”

阿炎在院子里答话了:“要是不嫌窄吧,就到厨房里吃点吧,饭是现成的。”

在厨房里吃完酸辣米粉和白菜蒸饺,刘清远掏出一张拾元票递给阿炎:“下这么大的雨还要打搅,实在不好意思,就不用找了。”

阿炎吓了一跳:“这怎么行?一碗米粉一毛五,一个蒸饺五分,你吃了四个,该两毛——拢共不过三毛五。你还是给张五毛的吧,这么大的找不开。”

刘清远夹起皮包,把手一挥:“就这样吧,以后再来吃饭,要是我身上没带零钱就从这里面扣吧,找来找去麻烦。阿福,咱们走吧,捎上这个小弟弟,把我送到办公楼后,再把他送到学校。”

表弟听说可以坐小汽车了,高兴地跳了起来,提着书包就往外冲。

阿炎回头找了一把伞,替刘清远打开,送出大门。刘清远冷不丁回头问了一句:“小同志,听你刚才说话,你是从乡下来住姑妈家的吗?”

阿炎点点头:“是呀,本来想到城里找个活干的,可没找着,就帮着姑妈卖饭了。”

刘清远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念没念过书呢?”

阿炎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公安局查户口的呢。”

刘清远“哦”了一声,看了她一眼。

阿炎就说:“我叫顾阿炎,今年18岁,属狗的,只念过半年扫盲班,认识大字一萝筐。”

刘清远笑了:“你帮姑妈卖早餐,一个月能赚几个钱?”

阿炎歪着头在肚里算了算账:“刨去杂七杂八的花费,能挣二十来块,怎么样?”

刘清远说:“不赖么,顶上一个国家干部的工资了。那你姑妈给你开多少钱工资啊?”

阿炎很惊奇地看了刘清远一眼:“开啥工资呀?一家人的嚼谷都还不够呢,能跟着吃顿饱饭就不错了。不过要是省着点花的话,到过年的时候姑妈说不定能给我买套新衣裳哩。”

刘清远点了点头,不再说话。阿福已经打开车门,刘清远弯腰钻进副驾驶室,挥了一下手,小轿车就冒雨向巷口冲去。透过车子后窗,可以看见表弟在里面手舞足蹈。

阿炎站在大门口呆了半晌,嘴里嘟哝着:“这当官的真有意思啊,就喜欢问来问去。”

到了下午,雨停了,院子里还有很多积水。大门外的巷子里则是污水横流,裹挟着菜叶柴棒和黑乎乎的煤渣,从各家各户的门洞里涌出来,再一头扎进地沟,撒着欢地向巷口奔腾而去。

阿炎忙起来了。在院子里和厨房之间进进出出,做米粉、和面、剁馅子,往小塑料瓶子里装胡椒面儿,用肥肉膘子炼大油,熬制辣椒块儿。

大门咣当一声响,向两边飞开,表弟甩着书包进院,一头扎进厨房里,围着阿炎转个不停。

厨房太小,表弟这样一转,阿炎就无法工作了。阿炎就说:“你围着我转啥哩么,还不快去写你的作业。”

表弟才不去写什么作业,他明显处于极度兴奋状态,急于要把这兴奋的缘由表达出来:“姐,你坐过轿车吗?没有吧。姐,你知道轿车里头的座位是软的吗?用皮包着,里面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车子一动它就颤呀颤地。姐,你知道小轿车跑的有多快吗?从家里到学校我平时要走半个多钟头呀,可小轿车一眨眼就到了。姐,你知道吗……”

表弟不停点地说呀说的,姑妈闯进来,提着他的耳朵拎出去:“看看你这一身泥点子!快把衣裳脱了,自己泡到盆子里。你姐在干活没看到吗?光知道添乱。”表弟啊啊地叫着,不情愿地走了。阿炎就继续做事,但手脚却明显地迟缓,拿东忘西,有些心不在焉。

第二天早晨,刘清远还是到阿炎的摊上来吃早餐。他还是穿着皮鞋夹着皮包,跟周围吃饭的人形成强烈的对比。他还是不多说话,对阿炎既不冷淡也不怎么亲热,就像从前一样,好像昨天下雨时到阿炎的厨房里去吃饭的不是他,跟阿炎说了一大堆话的也不是他了。吃完早餐,他还是掏出零钱来付账,好像连那拾元钱的事也忘了。

阿炎想提醒他一声不用再交钱了的,但人太多了,她觉得这事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的。而且刘清远还像从前一样,多给了五分或一毛钱,依然挥一挥手,说一声“不用找了”,夹着皮包抬腿就走,绝不给阿炎给他找钱的机会。

多收了钱,阿炎本来应该高兴的,因为她完全可以把多收的钱放在自己口袋里,可以为自己添置个发卡或者小木梳啥的。就连昨天那张拾元钱的大票,阿炎也可以当作自己的意外收入了,因为这个当官的看起来是不打算从里面抵扣以后的饭钱了呢。那可是一大笔钱呀,差不多快赶上姑父一个月的工资了。

但阿炎没有高兴,连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她甚至有些失落,再加上一些失望。是啊,有了昨天那顿饭之后,她以为刘清远还会再问自己一些什么的,她都准备好了等他再问的时候,自己该怎么回答了呀,但刘清远只顾吃自己的早餐,好像已经没有兴趣再问自己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