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邈山云霰(7)

作者: 瓜仁草 阅读记录

一弦乱。二弦泣。三弦战栗。四弦弃。五弦神迷意志轻。六弦转魂身心离。七弦了无迹。越荧在心里默数。今天她在堂上奏乐,只用到第五弦技,整个厅室的人们都已经陷入了这乐之罗网。假使她运上最后一弦,或许楚国就真的这样悄无声息地覆灭了吧。

可是那样,她也会死去的。四海八荒之内皆有术,代价不同,结局不同。琴谱《七煞》中的第七弦,就是以奏者的生命为代价来换取十丈之地内所有闻乐者的精神麻痹。换言之,楚国的王族与诸侯们将在听闻最后之弦音时变成一群脑部死亡、心脏却仍在跳动的活死人。

越荧对着满盆银波冷冷一笑,舀起水来洗去虚幻般的妆容。她厌恶那些人贪婪惊羡的眼神,他们的眼中好似要伸出粘腻的触手般令她感到不洁。

而今后,她将带着这不洁一直走下去,直到死去为止。

只要你还干净就是好的,苏惑。她想,如果我们之中必定有一个要身遭腐朽,那一定是我了。

这些在楚地成长的陌生岁月里,她明晓了自己原来也是有心的。那个少年,该是想要去保护她的。所以作为回报,她也要保护他。然而不知为何他们的相处总是不快。最后一次应湘夫人之要求,她在浴室演出了那场戏,可是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吐血了。那时她心里有些异样了,可却说不清这异样到底关乎什么。

而当她开始为自己的成年礼宴诵念尹吉甫的《鸿雁之什·白驹》时,内心便顿有所感般怅然迷惘。“……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假使思念深如此,或许,那便是爱了。

纵然这场阴谋中真的有爱存在,那又怎样呢?自别后三年,她发现了封藏于心的微漠爱意,可是一切都错过了。太过宽广的天地在风云裂变之际,是容不下这样的爱的。

第7章 节六·蜀道

男孩儿在心里把《泓潼》默诵一遍,这才从洞明渊底浮上来,沿一段分外陡峭的山路向重华宫走去。暗夜衔月般的冷雾沾襟而过,他却不再担心寒疾侵体。

当坐在浮着桂叶与留夷的暖水蒸泉中时,他想起和一个女孩一起学习《泓潼》的约定,不由冷淡地轻挑唇角。阿荧,最后究竟是谁欺骗了谁呢?

已经开始长成少年的苏惑躯体更为矫韧,四肢更为匀称修长。他的眉眼继承了母亲湘夫人的美貌,清秀依旧,只是圆润的下颌锐利了些。

通过侍女之口,他知道在母亲还是少女之时,便已是名满天下的美人了。她是蜀山虞氏次女,闺名妃歌,善袖舞,一曲水云机杼弄能给她舞出国色天香的诗韵。当时不知多少江湖人士想要与虞长老攀亲结戚,却都被虞二小姐古怪的要求扫拂了脸面、搬下了台面。

虞妃歌心高气傲。她端立阁道,羽纱覆面,指明要未来夫婿奏演出能催深潭老蛟戏月的古曲《千华散》。知晓个中道理之人无不哑然——如此艰深古奥的遗调,怕只有深谙此道的巍巍耋耄才得以奏出;而恶蛟出水,不兴风作浪一番又怎肯再入潭长眠——这姑娘要的,怕已不是在世之人了!

当下许多所谓正派人士大斥荒唐而去,余下的则自知实力所限,未敢搅动足引祸乱之局,也陆续地离去了。只闻角落里一名黑衣人低低笑道,“好狠的姑娘,恰与我那没心肝的小子配成一对了。”虞长老正为女儿的妄言惊愕,这句话便不啻于一道鞭子抽在脸上。

“阁下好大口气,不知承名何处?”虞会贤抚了抚长髯,一记狠厉的目光递出。

“邈山重华宫苏氏,为独子却良提亲,望长老成全。”这回轮到在场的其余人等惊讶了。邈山?当真便是那个邈山了?虞会贤也是一怔,自然没有料到会撞见邈山门下。但见那黑衣人长身修立,风骨飘摇,态度分明与众人不同,这才逐渐信了。因为方才出口便是毫不客气的语调,也自知有几分失礼,所以后来的话便失却了先机。

虞妃歌是骄傲的少女。却不任性妄为。她静静听着父亲与那黑衣人约了鉴琴曲的地点,也不反抗。在她心目中,倘使那名少年真的琴剑双绝,那便是值得托付之人。父亲的表现却是格外离奇了。不说激动中混合哀愁,就论欣喜里藏有紧张。

“爹爹,您的神情……好像就要上轿的新娘啊。”她瘪起小嘴轻笑道。

“……妃儿啊,你还太小,不懂其中利害呢……”虞长老看着女儿无忧无虑的眼眸,不禁叹气道。

“就是听个曲而己,有什么好怕的?”她说,“爹爹放心,妃儿不会这么轻易就嫁了的!”

“小姑奶奶,再不许临阵出什么鬼花样!”虞长老惊道,“这次恰碰上邈山……”他的脸色沉了下去,不再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女孩子本是了解父亲心意的,可今天发生的事太过突然,父亲的情绪又明显不稳定,令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什么啊……”她拂了拂衣袖,决定去找姐姐共同将那未完成的花楼顾影图在今日收了尾。

湘夫人每每念及此节,便不由敛目哂然一笑。过去的便已成往事了……某些事的发生或许冥冥中自有缘由。苏惑却想假若没有母亲那奇怪的转念,也不会有后来的听松岭之约,更不会牵扯出这其后的纷繁之事。

“惑儿,你该离开了。”有一天他们并肩而坐,闲看空林飞鹤、幽谷落花时,湘夫人吹开茶汤上浮的龙鳞银针叶悠悠道,“去吧。先向蜀山寻回我二十年前失落的天帛,再以此为礼去齐鲁之地迎娶你的新娘环姜公主。”

苏惑恭敬道:“师父,我的新娘在南方云梦泽畔。”

“她不是。”湘夫人说,“你们注定不能在一起。”

“那么,我也不会娶别的女人。”

“荧儿早已被聘为太子妃了,你不要胡闹。”湘夫人将茶盅浅掩,眼波流转间又轻叹道,“你何时才能像她一样听话呢?”

“……那不会是她心甘情愿的。”苏惑慢慢地说。他忽然对着湘夫人露齿一笑,这样的笑容对于一个少年人来说未免过于艳媚了些,可他偏生带着男子的英挺,也竟锦上添花了。

女子眉间一冷,了然于心。“你想做什么?”

“师父便当方才什么都没有听见可好?”他敛了笑意,眼角仍有盈盈之色,“惑儿明日清晨便启程,师父有需要捎带之物么?”

“……没有。”“惑儿明白。惑儿这就去整理行装。”他手腕一倾,将杯中残茶尽数抛入身前兰溪草岸,端着空杯兀自走了,怔得湘夫人说不出半个字。

这个孩子,又缺少管教了。她只在心底皱眉,面上毫无波澜。她知道苏惑决不会如他表面这般轻易顺服,一定会在哪里出些意想不到的岔子。不过现在的关键点不在于此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解决。湘夫人不明白为何少年这样令她不能省心。若不是为护他周全,她也决计不会陷入这般囹圄之境。

苏惑如他所言,天未亮之时便向蜀山而行。他虽未曾踏遍邈山十四峰,但也是对周围的地形山势相当熟稔了。因欲速取帛画便专择那险恶陡峻的岩壁来攀登以减少脚程,这种法子也只邈山门下才有心一试。

种种失传的奇术秘技便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苏惑用了不到十日便出了邈山的势力范围,再通过专觅山泽老林等无人之处的避径的旧法,在两个月之内只凭一己之力就抵达了蜀山。

自虞会贤死后,苍桐一派凋敝,到了现世,已有隐隐退出江湖之势。

虞氏生前奉老聃无为之道,与道家玄纪道长极为亲近,甚将长女卿月许配于其得意门生晏奚。本来一对青年夫妇郎才女貌,琴瑟和鸣,幽林空隐,好不适意,然而某日晏奚因所服三味丹药两两相克,致使脏器被药火燃灼,整个人活活烧成了空壳一具,便酿成了莫大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