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邈山云霰(2)

作者: 瓜仁草 阅读记录

她进了卧房,发觉桌上小鼎里早有蓝烨香延延漫出一角,再四顾,就轻易发现了月瑙纱帐后和衣而眠的苏惑。她心里有些好笑,脸上却是笑不出的,只得近了身,垂首唤道:“苏惑……苏惑……”她不相信只这一会儿功夫他就能睡到如此死沉的地步,听呼吸倒是装得蛮像,不过神色有过分自然之嫌。

她唤了好一阵,他却仍不清醒,使得女孩不由有些恼了,便伸手去推他:“快起来,在一个女孩子的闺房扭扭捏捏成何体统?”他却顺势一把攥住她的手,向怀里轻轻一带,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与他撞了满怀。苏惑睁开眼睛,没有想到真的拉动了女孩儿;这边越荧却动了真怒,只冷了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他。

好一会儿两个孩子都没有说话,直到他们慢慢觉察到自己所处的尴尬处境。

“你可真会找地方。”她冷冷道,“这里可是我的屋子。”

“我知道。”他说,“怎么,你的屋子就不可以住人了么。”

“苏惑,你何时变成女孩子了随时欢迎。”她的话有咬牙切齿的意味了,“然而现在……”

“不要忘了我是因为谁才不得不留在这里。”他的语气也是咄咄逼人,不容置疑的,“因起何处,果归何方。”

“你究竟想怎样?”

“睡觉。我不像你,明天还有早课的。”

“请你出去。”她不客气地下了驱逐令。

“如果我不出呢?”他挑衅般笑道,“是不是你就会出去了?”

“决不会。”她平静地言毕,就直直躺在了床的另一侧。

在这个特殊的夜晚,他们曾无限地接近过彼此。这种触手可及的距离是那样接近脉搏跃动的间隔,以至于在以后的日子里回想起来,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情愫流结。

第二日晌午,苏惑就受到了他应得的惩罚。

他擅自地夜不归宿湘君又怎会不晓得,而越荧虽然想到昨天傍晚的话会是他胡诌的,却没有料到他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她没有细想他是为了什么才去编出这一席话的,总之,既然已经回到了重华宫,繁忙的日子就又要降临了。三个月后的祭祀大典是十分隆重堂皇的,届时九国王侯与诸子百家都会莅临,而湘君已然决定将此次祭典作为他们出师的首祭礼。

湘君与湘夫人祭神礼赞后,苏惑和越荧便要辅助他们在琼霄塔顶设阵布局,以洗冰之水来观白昼星象,推演神灵传递的旨意。

所谓洗冰,便是以星火焚冰,而谓星火者,必定是灵力卓绝的童男童女,即星祭子,以处子之血为媒介在手掌间引燃的特殊灵火。所焚之冰乃是昆仑秘境的扶桑水坠东霞渊千年而成,内蕴天象星轨,非星火不能融化。

“荧儿。”湘夫人袅袅亭亭祭出一根香烛拜了几拜,转身对旁侧的女孩儿道,“数日未见,你的星火到第几境了?”

越荧面有愧色:“回师父,仍在第二境。”

“不必遗憾,若要焚冰之火,刚至第二境便已足够。想你小小年级,还不到十二岁光景,已快要臻至第三境了,实属难得。”湘夫人微微笑道,“我只是希望到时你能技惊四座了,不过想来这也不是你喜欢的路子罢。”

越荧是灵慧的女孩子,怎听不出夫人话中的惋惜与激励,却也只淡淡道,“无论怎样,荧儿都需加倍努力,定然不辜负师父美意。”

“好孩子。”湘夫人满意地笑了笑,她喜欢懂事却胸无城府的女孩儿,越荧几乎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倒也不失其真色,“相比你啊,惑儿就颇不努力了……他的星火也是这几日才突破第二境呢。”

“师父不必担忧,师兄是很聪明的,在领悟诀窍后定会比荧儿更加出色。”这话是真心,也有必要的意思。苏惑是湘君夫妇的独子,也该是邈山十四峰当之无愧的少主。

“不必这么说,惑儿的能力我这做母亲的还能不清楚么,倒是你啊,荧儿……”湘夫人伸手抚了抚她瓷玉般的脸庞,意味深长地叹息一声。她那时还不是十分清楚湘夫人的举动为何意义,然而也就在三个月后,她才渐渐明白了。

而那时的她,已不再是邈山重华宫的星祭子了。

第3章 节二·灾星

铺开满室满眼的芍药与紫荆,杜若为衣,石兰为裳,黝黑高峻的筑凤台上弥漫开属于女性特有的胭脂花香。

三十六名宫女围着正殿的窄室列成回字形,将三五贵妇仕女圈在中央。其中,一名幽静素雅的少女似乎是脱离在这圈子之外的。她一身缟素,不施脂粉,手指有意无意地拂弄着悬在腰畔的碧玉笙,目光迷离。

……父王已答应了,可为何如今却又……女孩儿蛾眉轻蹙,娟娟细细地立在一处角落里,心中悄然盼望着某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她看着母后和两名宫嫔低声耳语着,而姑母则兴致勃勃地在宫娥们捧起的漆木盘子间做起了穿花蝴蝶,不由在心底又皱一回眉。

“……玉儿,玉儿……站在那里做什么?”伯姬抬手唤道,“过来呀,这边的还没有看呢!”她点点头,带着依然迷惑疏离的神情漫不经心地扫视着盘中的绮罗绸缎、轻脂薄粉、香花玉露、银珠金鼎,手指却将笼未笼着坠在流岚素綩中的玉笙。

“公主,这是北边白狄进贡的鹿角铃鼓,”一名宫娦压住眉角讨好的笑意,指着弄玉身边一只小巧的金棕色手鼓道,“当年肃清岭西时那些狄人献给王上的,据说是他们祭司殿的至宝之一呢。”

女孩儿本欲执鼓一探,听见这话手不由顿了一顿,却也不叫那宫娦难堪,而是拿起了另一只托盘里黑云甲纹的陶埙,道,“那么这一件呢?”

“这埙传说是商汤遗下的古物,是王上联楚征九黎时……”

“孟嫣,你去端几盏菊灯茶来吧。”伯姬不慌不忙地打断她的话,不满的意思却已分明。那宫娦心里凉了一半,不知错在哪里,只得喏喏应了一声离开。

伯姬却是胸有成竹的。她将一副青翠的水精镯子在女儿纤细的腕上比划,对身旁的叔宣公主笑嗔道,“玉儿就要出嫁了,孟嫣却不懂事,还要给我们的小新娘介绍乐器呢!难道真的要让公主带着一堆笙箫出嫁不成?”

秦王任好的三妹叔宣与伯姬年龄相仿,此刻也掩了口低声轻笑道,“是呢,玉儿这样喜爱乐理,倒是不能令凡夫俗子染指了。依我看啊,就该找一个也精通音律的少年郎才好。”

弄玉心中微感不悦,可是她生性温良柔顺,又经不住这样狎昵的玩笑,只得四顾盘中珍品,另寻话题。

方才她没有注意父王究竟送来了什么,只是一味幽怨他为何打破了顺遂她意的诺言要她在及笄之年择嫁他国公子王孙,现在回过神来细看这三十六样嫁妆,发觉件件皆非凡品、宗宗皆含渊源。

秦王任好待这个幼女是极为宽厚优宠的。

他知弄玉天性脱俗,喜好音律,系深居简出之人,遂筑凤凰台专供她居住。而今又极尽心力搜罗了这几十样珍玩,皆摆在漆饰的木盘里,旁衬一束度其性的香花——真是空前高雅的嫁妆、洗尽了婚姻之事本身具有的功利性与政治色彩。

但女孩儿却从心底感觉到一种淡淡的悲哀。父王其实已经实现他的承诺了吧。而今秦虽强盛,周遭却有虎狼环伺,为了保护她,父王的行为已超越了仁至义尽的范围了。

他给予了她最大的自由——择婚。在夏月之后的九国祭典前,具体算来该是五旬后,即是她的订婚典。

可心里究竟在遗憾什么呢?那种令人想要潸然泪下的悲伤,从很小的时候起,便已然深深埋在她的骨子里。外人只道简璧公主是那样清幽雅致的美人儿,却不知她只能依靠笙声来聊表哀思。那是在寄托什么吧。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可要快一点想起来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