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邈山云霰(16)

作者: 瓜仁草 阅读记录

然而那个高台上的少女并没有看他及殿阶上诸公子一眼,却苍白着脸将手中的姻缘果掷向了万里晴空。

商臣首先是失望的。论邦交利益与身份地位,她本应该将那枚殷红的果子转递于他,而现在果子砸落之处直如一滩新血般刺目。

紧接着是震惊。将果子投掷于空并无姻缘天定之意,而是说明这位公主选择了天婚。他这才恍然想起九国祭典即将降临,而简璧公主将成为最好的活祭。

……她,宁愿死也不要选择我……商臣想,是这样吗?那段日子失魂般煎熬,直到他受湘君提点想到了第二种可能。公主不是出于自愿的,那是在秦王的逼迫下不得已为之!那时起他就将秦王任好与父亲楚王并列在第一等罪人的名单上。

命定之日来临那一天,他亲眼看着属于自己的少女嫁衣入棺,心中的最后一丝温情也随之覆灭。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如同磨刀缓缓将理智挫骨扬灰,典礼的后来他几乎想要杀死所有面怀惴惴的人,克制不住的杀伐之意使得双目充血,嫣红的命源几近从眼中汩汩而下。

……我会为你复仇的。简璧。他仿佛又看到了母亲的剪影,此刻两名女子的影像重合,在他心底引发的无声浩劫摧毁了一切。

封王之路,即为魔之路。

他开始放任内心的鬼肆意咬杀无辜,却能将骨子里的狰狞沉降在顺服平静的表象中。但他自己是明白的,这一再的沉沦已不允许再得到救赎。那个作为替代的女孩儿云姬不知不觉便成了道义的盾牌,内外矛盾的焦点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因而他是绝不会浪费她的生命的。

雨幕中忽有丝缕的笙乐飘杳。商臣的记忆正自凌乱碎断,倏尔抬眼便望见遥遥天外一荡虹光向宫城坠来。那是紫色的……凤凰?

一名少女踏空而来,所经之处风雨归伏。她足韵袅然,裙裳之畔彷如将要绽放一朵朵明夜的莲花。商臣镇定地看着这仙姝异景,不曾移动分毫目光。

“王上……王上!”雨声里远远有宫人在慌乱通传,“王上,不好了!夫人她……”商臣却只是盯凝着殿前端立的羽衣少女,她的左肩靠着一只朱紫瑞鸟,腰畔浅悬一束碧玉笙。

“陛下。”她轻轻顿首致意,并不行王礼,“陛下还曾记得昨夜之梦么?”

默然良久,他才道:“记得。”她便微笑道:“梦中弄玉所言皆实,还望陛下考量。”

他仍记得多年前她一袭绛红嫁衣入石棺的决绝。本来应是他的新娘的简璧公主,该自此消失在华山了才对。

商臣并不作声,只是道,“仙子可否识得秦国简璧公主。”弄玉一怔,想不到楚王竟会这样问,想了想,便道,“自然是识得的。只是公主已为逝者,不知陛下所言为何?”

“……你,可知自己的样貌与那时的公主分毫不差。”他说。弄玉却浅浅笑道,“是的,吾身既知。”

“仙子是为秦国而来吗?”商臣又问,这时他不愿去看她了,眼睫低垂,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不,是为这天下。”弄玉说。

商臣想,原来你竟没有死呢,简璧。

“仙子的请求,寡人会考虑的。”他的音容忽然无比倦钝,似是竟要睡去了。看起来她仿乎并不认得他。每一次他们相遇之时,她都不会记得他了。

“陛下,请收下这枚艾种。”弄玉肩头凤鸟翩起,白玉般的纤喙衔着一粒草种。商臣接过那颗纤弱的生命,忽然有错觉这就是当初还是孩子的那个自己。

“这就是那颗种子,将它所开之花连同器皿置于枕前,每夜于其香中入眠,日久天长痼疾自可痊愈。”

他握着种子背转身去,“寡人明白了。仙子请回吧。”

弄玉莞尔,“谢陛下,吾身这就告辞了。”

这一次,她该是再也不会回来了。自此他们将如参商永离,纵使昼夜逆转,斗落星移,也不得相见。而他无法出言挽留她。因为他不是他,她也不是她了。

他与她的相遇是以离别为起点的,而最终也将由离别来奏响尾音。

回过头去,她果然已不在了。连一丝痕迹也不曾遗留,比白驹过隙更为洒然了当。浑身透湿的宫人却伏在阶下颤抖。“王上……夫人她,遇刺了!”他抖得那样厉害如同筛糠,不知是身体还是内心的寒冷。

在所有宫人的心目中,云姬夫人对于大王是极为特殊的存在。而夫人竟遇刺身亡,这样的大王势必要戮尽后宫,血染楚城了。

“听见了,你退下罢。”商臣异常平淡地道。

他慢慢走回了大殿。

现在他真的是一个人了。雨水所捎之春寒竟料峭如此,直要侵透骨髓。

坐在冰冷的石雕王座中,楚王支藏在右掌后的脸庞有一滴一滴的泪水淌下来。这泪水不是为他而流。那些一个个走过又走出他生命的女子。梁庄王后,简璧公主,云姬夫人,一切都过去了……一切终于要过去了。

这一刻他却寻找到了梦寐以求的宁静,思想中漂浮着的白色帜锦褪尽血腥,还原了本来的颜色。殿外的雨还在不停地下,这恰好掩埋了他无声的哭泣。

一个人的生命能有多长呢?也便是,一场梦的时间吧。梦醒了,时间就到了尽头。云梦泽涨潮的水声扑天盖地,似乎在以无穷尽的力量拍打着两岸风物。

风物依旧。

第14章 尾声·云岸

遥远的华山朝阳峰之西,一支精良匠人组成的工队正在山壁间施修。那是秦王任好为纪念简璧公主所筑之庙,匾额即题为玉女祠。

弄玉倚在浮云流岚之间,看着那藏有自己塑像的庙宇,心头百般滋味难以言说。

“玉儿,对自己的神庙很感兴趣么?”萧史臂上束着五色丝线行来,“也是啊,今后便能感受到香火加身的暖意了。”

“萧大哥还是不要取笑玉儿了。”她有些闷闷地道。

“怎么,玉儿仍是不舍前世之人吗?”

“……并不是的,只不过……不过那日见到王与王后及两位公子共饮菊花酒时,提及了玉儿。”她抬一抬微红的眼睑,“我明白这不是王的错……他为了大秦社稷而牺牲自己的孩子,本就是深明大义的……”

“玉儿,不要说了。”萧史将宽大的袖口笼在她颈间,“今夜西亭的孔雀优罗昙花期将至,白石真人邀我们同去观看呢。”

她很安心地点点头,听任他将丝线缠上自己的手腕。对于萧史,她除了信任别无他法。

他向她许诺今后会带她一同悠游这天下,看吴越烟雨桃花携春款曲,看燕绍铁城余晖尽染漠海沙衣,看西蜀三江汇涌青峰绿树映透重楼,还要看东海之下百川凝聚之地日月同泽,看中皇之上千雪回降之处晨昏初逢……

女孩子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一缕几近剔透的日光微笼着悬在架上的绢画。那就是从前他送给她的“喜礼”,现在这幅画新着了一层色,正招展在窗顶漏下的暖光中。

……我……在哪里?女孩子所有的记忆终止于一片嘈杂中的死寂,而现在的这里,并不与仅有的记忆符合。自己……仍活着么?还是已经死去了呢?

是啊,应该是被他杀死了的。她正想着,黑衣的少年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盅香汤,冷静道,“醒的真是时候啊,汤刚好呢。”

“……苏惑……”“怎么了?”

“…苏惑…?”“啊啊,是我。”她忽然牵身而上滑入他怀中,泪珠再也遏制不住,散线的通玉菩提般滚落而下。

“……你,你要杀死我了……”“是啊,不杀死你,怎么把你带出来?”

“……师父说过我们所背负的妖星宿命注定将以一人的陨落来获取另一人的新生……我,直到这之前仍以为你是受师父之命来抹杀我的。”

“那不是你的宿命,只是你备怠逃离。现在我们在这里,是因为我深信掌间那深浅不一的漩涡所以藏在手心,不过是为了告诉我们,自己的命运终由自己的双手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