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邈山云霰(15)

作者: 瓜仁草 阅读记录

就在这风雨飘摇、山河震荡之时,她再一次看见了苏惑,内心却被久违的宁静祥和所笼罩。幼时在凝波泉涧的第一次相见,他分明还不敢看她的眼睛,而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的相见,他漆黑的目光却穿透了真珠屏障,笔直地锁定了她瞳仁游移的走向。

越荧已然不敢想象外界诸多将自己妖魔化的传闻将他心中的她摧毁成了何种模样,但她是问心无愧的。

“你来了。”她平静地说。

苏惑冲她笑一笑,径直越过宫娥,在那个女子惊呼之前将手臂递入了珠帘。

“重华遗雪,洞明屏潇。”他的掌心赫然扶着一只琉璃净瓶,“此香名为蓦凝流烟,世间唯余此半斛,可是夫人所需之物?”

一旁的侍女果然呵斥道,“大胆香师,怎敢妄图窥探夫人!”

“罢了,罗漾,你与久玉都先退下。”越荧仍旧一副淡然如水的口吻道。

那侍女罗漾秉了命,然十分疑惑地合住了门。她是云姬夫人的贴身女官,自然了解少女的习性。但方才夫人的反应实乃蹊跷,令她多留了一层心。楚王商臣的安排授意她时刻用心遵守,此时便悄悄拉了久玉的袖子,两个人就候在了楼下三阶外,并没有远去。

越荧怔怔看着苏惑手心那只修长的瓶子。他刚刚所说的每一句话,无不暗示了他们幼年在一起度过的地方……这是什么意思?少年却已抹开了珠帘,眯起眼笑道,“阿荧,不试试我为你调的香么?”

她如同着魔般点点头,任由他拔下软玉塞,将那香置于自己鼻端轻摇慢晃。一阵遏制不住的眩晕自足底升起。少女一直是坐在椅子上的,此刻仿佛却要滑落在地。

一只手揽住她委顿的身形。她晕忽忽地抬起眼,看见他犹自微笑,将瓶口喂到她唇边轻声道,“喝了吧……喝了就会好受些。”

她当然知道那是一瓶香,而香是不能为食的。

她的心慢慢冰冷下去,陷入死寂一般。其实这时她还是能够说话的,她知道罗漾和久玉是商臣派来监视和保护自己的,就在离楼门不远的地方。可她只是缄口无声,死死地将他的衣摆攥在手中。

这就是你要我等你的原因么?她想,在这个如鬼魅环伺的楚宫中她苦苦支撑了这么多年,原来只是为了等他来……杀死她。

一行清清柔柔的眼泪沿着脸庞逶迤而下,越荧一口口咽着那香,身体渐渐冷下去了。苏惑像是没有看见她的泪水般,仍是微笑着将瓶中香倾尽于她唇。

少女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看着他,始终不肯闭眼。

他明白是他欠了她一个解释。

“诛妖后,清君侧。”他在她耳边一字字念道。她濒临溃散的神志如雪逢日,缓缓地,消弥了。

苏惑,你错了。

她只在一个须臾间想起了她再也不会忘记的人。

天空又开始下雨了。很大很大的雨,一滴滴砸在雕花的窗棂上,像是要击碎固守百年的誓言。越荧记得无论何时楚地都是有雨的,那雨一直下在她心中,过去了这么多年也不能停息,但这同样浇灌得心底里一株幼芽得以不死。

可是而今她分明感受到荒芜的气息从碧野拂过,生灵百骸成空,犹如云梦泽之畔的竹墟,在尘霭的封存下故去。

恍惚中她听见许多匆急的脚步声在耳边嘈嘈作响,很想吩咐一句“不要吵”,然而她太累了,自幼时被湘夫人所寻收为内室弟子,便谨慎处事,处处如履薄冰。现在总能够长眠终古,不为世事如焚忧心。但是,那棵心膛上的碧树枯萎的根结穿透了心脏时终究是刺痛的。

第13章 节十二·沧浪

青若远山的雨轻轻濡湿商臣的衣襟,他一个人站在大殿的石廊下,风自鬓角鼓荡而过,掀起柳上眉叶的明翠清气。

王城外的大泽云烟浩渺,昭示着南方的雨季在穹湾徘徊六十余日之后终于姗姗来迟。这场雨拖延得太久,所有人的耐心都要被磨光了。

他想起巫殿前宣下战令的那一刻大巫几近扭曲的眼角,心中不由快意陡生。可谁也不会知道他究竟何故与秦为敌。只有他自己清楚,这样做不过是为了那个被埋入石棺从华山之巅坠没的少女。

他们第一次相见却不是在订婚典上。

那是一个白露微降的清晨,还只是八岁孩子的商臣满身血痕地仰倒在水草湿地中,他中了蛊毒,神志已不清,其实不过是将死之人而已。这时,一个粉雕玉琢般的白衣女孩拨开长草觅路而来,她不知为何在这片大泽中迷失了方向,却意外地寻获了濒死的少年。

“……你没有事吧?”她伸出小手去拭他的前额,他连反抗都做不到。她还那么小,同样看见了遍布他体表密如水纹的紫黑色血线,却并不惊乍,只恍然大悟般道,“是中了咒吗?”她也束手无策起来,但并不离去,而是拿着支择净的长草叶子为他驱赶循血腥味而来的小虫。

“不要害怕,”她颤颤地柔声道,“一位很厉害的仙人就要来了…那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已有些听不清她的话了,心里却是在冷冷嗤笑。那蛊毒分明是他自己为了结束生命而染,哪里用得着谁来救治?他的怪病自有意识起就像是鬼蟒一般缠绕着他,与其说他厌弃如此活着,更不如说他是想杀死那只盘踞在他体内的厉鬼。

男孩跑去了大巫的祭殿,将手伸入了那只禁忌的黑罐。里面不知藏着什么,只感觉指尖一痛后,致命的麻痹感如风引火,瞬间吞噬了整条右臂,而后燃着苦涩的黑焰席卷了整个身体。

他几乎立刻瘫倒在地,但是母亲的眼睛就在面前,随着灼烧而干瘪深陷;那一刻他几乎继承了母亲全部的骄傲执著,一步步挨到了云梦泽岸,明白这片空旷无人的水地将是自己最后的归宿。

可是一个女孩莫名出现了。这个时节、这个地方……本应该是没有人的。她打乱了命运的走向,云霭重重的楚空之上,命星轨迹交错,谁也无法看清。

那时的弄玉是被萧史从丹台峰救下后不久的,方恢复了气血,便被鼓励出来透一透空气。大概是知道小姑娘悲痛难舍的心绪,少年便在去楚地猎珠时捎带了她,在她衣袋中放置了几枚符咒后,便沉到了附近的湖中。

弄玉看到商臣的样子与自己那时有几分相像,不由深感恐惧——他是和她一样被亲人们作为祭品抛弃的。

予她咒符时萧史说明了其中有一条感应,在她遇到危险时他自会有所感知。眼看着男孩就要哽尽气息,她便用指尖沾了他手腕的血咽入喉中。嘴唇立时麻木,本就不支的虚弱身子也站不住了,女孩眼前一黑,仿佛要晕厥过去。

萧史如他所言来得很快,他怀中的幼女才睁开眼,就听他轻叹道,“那位少年已无大碍……但公主玉体为重,望今后不要这般疏忽大意了。”小女孩知道这就是责备了,她也局促起来,却发现根本无法开口说话。

“这枚丹丸公主切记要含在舌下,不可吞服。”萧史悠悠递出一颗血甘弥,“此种毒属性极寒,对女性的伤害更为严重……也亏是阴毒,他一个少年人血气方刚倒容易回复。”弄玉知道他在解释给自己听,也明白不能出声的因由,面上微落绯红,只能深深垂首,别无他言。

商臣就坐在一蓬草丛下,不远不近地看着那个将自己从死亡手中夺回的小姑娘。她一身素色白裳,腰间却坠有一枚精刻的碧玉笙。“你欠她一命,”他记得那仙人说的话,“所以你的命就是她的了,而她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他看着仙人托起女孩,而暂时失去声音的她安憩在他的臂弯,只能向他挥挥手作笑别。这个节点自此与母后之死一同铭钉在记忆中,再不敢相忘。

他以为那就是全部了。直到十七岁那年他仰望秦宫的凤凰台,看见那张阔别经年似曾相识却愈发纯雅的面庞。他知道一定是她了,她总是不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