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涸鲋记(12)

作者: 冬小树 阅读记录

可楚朝秦仍是不言语,他费半日唇舌,只反复将自己说服了,故把人扔在一旁,气呼呼走了。

楚朝秦在石磨上伏了片刻,等身后那股灼痛逐渐散去,才略动了一动。

他弯腰提起裤子,一动才发觉这秦晋当真是下了狠手,那掌劲深入皮下,就连风吹草动便要痛上一阵。楚朝秦心头之火难消,偏走不能走,只得勉强伛偻了身体,转眼再去望这院子。

院子不大,一眼即可望到四周山壁,然而建得精妙,有屋有树,有田有水,五脏俱全,皆被围拢于一处山凹之中,大概就是秦晋长年隐居之所。说起来秦晋出身世家,少年成名,凭手里一柄怪剑,也曾行过数起仗情仗义的大事,只不过后来行踪飘忽不定,武林中更新迭代,自然对他这号人物评价寥寥,若不是因这次清凉山被围重现于人前,或许会这般一直沉寂下去。

楚朝秦对他同样知之甚少,只知当年云胡山巅一事令教派名扬天下,但从那之后又发生何事,自己却是一无所知。

楚陆恩曾道秦晋被老爹捉上山后留了十日有余,那么自己从未下过山,为何对此毫无印象?

他算了算楚霆谷暴毙之日,似乎也在那时前后,这么前后串联起来,当真是扑朔迷离。

谷内微风荡起,云霭摇曳,徐徐吹向脸颊。楚朝秦周身清爽,余怒渐消,随手榷了根草叶叼在口中,仔细寻找秦晋当年时模样,以他如今这等长身玉立,又该是怎样的一番面冠与风情。

他正出神,忽然被一袭影子盖过头顶,抬眼发现秦晋怀抱了一捆新柴立于当前,正面无表情看向自己。

楚朝秦随即换回愠怒神色。

可是他瞪秦晋,秦晋亦瞪他,两人瞪来瞪去没个了局,楚朝秦瞪得眼眶酸疼,索性别过脸去,又听秦晋在后哧一声笑。

他将柴掷于地上,在不远处坐了,抽出怪剑开始劈柴——怪剑别样锋利,剑刃过处寒光乍现,用来劈柴实在是暴殄天物,然这无良主人毫不介意,劈两根便抬眼看一眼楚朝秦,生怕他能插翅跑了似的。

两人两看相厌似地静坐许久,直到他将柴劈完才起身回屋,接着又抱来一筐青菜,开始就水择菜。

楚朝秦:“……”

待他慢慢将菜择净,再去兜水淘米。楚朝秦扭得脖子几乎转筋,将周遭景色全看乏后,只好又默默回到那人身上。

楚朝秦自持对他不存杂念,时时自我告诫这一道上难免要受图谱驱使,才会处该处之人、行需行之事,等到翌时学成,二人关系即如钱银付讫,便可大道南北,各走一方了。

然而这一看下去便无可收拾,从指头尖,到趾头尖,衬着身后青山绿水,桃花田园,倒死活拔不开眼。

不仅不舍这番风景。

楚朝秦于不知不觉间发起呆来。

——也许还有这般人物。

秦晋泼出一舀水去,也在此刻望向他,洋洋道:“你总瞧着我干什么?”

楚朝秦脸颊峰蛰似的一烫,他生来心性单纯,总记吃不记打,但身后灼痛犹在,且秦晋这般古怪脾气着实教人难以释怀,便硬生生又背过身去。

秦晋十根指头插于清水里,将那莹白米粒拨来弄去,忽然转头打了一声唿哨,一直蹲于桃枝上假寐的大画眉闻声飞来,停在他肩头之上。秦晋扬臂,那鸟儿精通人性,展开尺长的丑翅膀,往楚朝秦脑袋上盖了下去。

楚朝秦被戳了个正着,几乎尿了裤子,连滚带爬地从石磨上摔下来,而那大画眉一触即离,昂首往山谷之上,逃了个无踪无影。

秦晋哈哈大笑。

楚朝秦正于气头之上,也再顾不得好不好看,飞身过去就打。他犹如被激怒的小儿,提拳飞脚,毫无章法,所以这回轮到秦晋被吓,接连挨了几下,才想起架住对方手臂。

“作什么?”他笑骂道:“小疯子!”

楚朝秦上下受制,气至红眼,猛地用脑壳向上一顶,不偏不倚撞到秦晋下巴。秦晋登时一声痛呼,慌忙撒开了手。

楚朝秦用了十成力气,将人撞跌倒地后也是头昏目弦,他定了下神,重扑回到秦晋身上,专捡那易揍皮薄的地方挥拳。秦晋护住头脸,喊道:“过了!过了!”

可楚朝秦油盐不进,硬是发泄了个痛快,最后他双手死死掐上秦晋脖子,拇指扼住他的喉管,一副面孔上绷起张杀气腾腾的皮来。

他这般模样秦晋还是头一遭看见,心里明知他下不去手,干脆平摊了手脚,挤出一丝笑容,道:“大脑袋嗳……”

“你咋这么好看?”

楚朝秦拳头刚刚握上,却瞧他眨一眨眼,对自己笑道:“自小就这么好看。”

楚朝秦正凭着一股蛮力将其骑于身下,听到这话倏然一傻。

秦晋瞬间获救,一个鲤鱼打挺逃脱桎梏,转身发足奔出百尺,回头时却看楚朝秦仍愣在原地不动,他停了脚,撩开下摆勾勾手指,道:“俗称兵不厌诈,你在这上头还要在生气不成?”

任他张牙舞爪挑衅多时,见这小子依旧呆若木鸡,只好悻悻又猫回来,远远以双臂护住脖子,道:“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楚朝秦脸上不见喜怒,抬头道:“我想起十年之前。”

秦晋挑眉道:“有甚可想?”

“想你为什么要蚍蜉撼树,执意登上云胡之巅,”楚朝秦抿了嘴唇,道:“想万众之中老爹又为何偏偏选你,授我图谱。”

他一手捂了脑壳,竭力想要追忆,但往事历历在目,偏方才那一刹那的熟识之感如鱼沉深渊,转瞬即逝没了影子。

“想你为何总要避重就轻,不愿明白告诉我。”

秦晋心头稍凛,继而舒展额头,道:“想它作甚,徒增烦恼。”

楚朝秦反问道:“莫非你心里有鬼?”

秦晋伸手牵过他的手背,先是揉揉捏捏,最后抵上嘴唇,道:“那你说,这世上除你爹外,谁还如此温柔待你?”

楚朝秦不解其意,蹙眉想了一想,迟疑道:“你?”

秦晋得寸进尺,把他当作一尊易拿易捏的木头人揽于怀中,又道:“那不就是了。”

楚朝秦睁着一双灵动的眼,静静扫过他眉睫鼻梁,道:“是什么……稍等,这话何意?”

秦晋俯身跨过二人间隙,掰过他的脸蛋就是一吻。

只不过这个吻一触即离,他自鼻尖那里攒了抹红,像一滴极浓的墨落入清水,蓦地晕染开来。

楚朝秦看得清楚,于是没来由觉出了口渴,渴得厉害。

犹如一条涸辙之鲋,坐拥甘霖,却远不止渴。

他犹犹豫豫着抓住秦晋的袍襟,凑近过去。

秦晋明白他之用意,狡黠一笑,遂闭了眼。

可就在这时,那人一翻双手烙上皮肉,内力顷刻由掌心灌入,结结实实拍了过来。秦晋猝不及防仰面跌倒,只觉得气血壅塞,胸闷气短,捂着胸口半日没回过神来,只指向楚朝秦,惊道:“你你你……”

楚朝秦道:“兵不厌诈,与你学的。”

秦晋在最动情的时刻遭了暗算,虽不严重,仍旧不爽,他歇斯底里朝天大躺了一会,终是自己爬起,摔门进了堂屋。

因见他连生气都生得虚张声势,且那两句话想来不似玩笑,但这人一向古怪,楚朝秦好歹反将一军,浑未在意。他表面淡定内心狂喜,又怕秦晋伺机报复,便兀自走回方才的石磨前头,盘膝坐好,全身戒备。

只是过得许久,屋里仍没动静,楚朝秦心有戚戚然,自言自语道:“真生气了?”

他无数次想起来看看,又无数次按捺住不动,纠结到最后还是安慰自己道:“他先闹的,不怨我。”

等月上柳梢,周遭一切安静下来,门才又重开。秦晋毫无愠色,端了一碗饭从暮霭中优哉踱来,搁在石磨盘上,道:“嗟,来食。”

楚朝秦兀自吃惊,奋力抵住香气诱惑,抿了嘴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