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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声(6)【CP完结】

作者: 三堇 阅读记录

七声

记忆又一次在半夜涌进来。

这一次是母亲葬礼时的画面。雨后腐朽的泥土气息,混杂着夏日躁郁的阳光,浑浑噩噩地悬在墓碑的上空,压得年幼的他眼泪都出不来。父亲着正装站在旁边,替他挡了大部分的烈阳,微不足道的一隅阴影盖在墓碑上,筑起了往后很多年二者最沉重的思念。

母亲曾经的笑靥还记得清晰;那反复吟咏的、甚至因为她吹毛求疵至死都未来得及填充歌词的曲调,林声在没有过往记忆的时候就已经可以凭借本能哼唱。母亲的意义对他而言无疑是深刻的,深刻到最美好的回忆属于她,最痛苦的回忆也是她。

通过记忆的恢复,林声又一次从懵懂未知到了解整个事件的始末,刻骨的顿痛持续了很久很久,愁绪难平,愤恨不解。他猜想,这些裹挟痛苦悲怆的亲身经历,就是影响和改变原主性格的罪魁祸首。

此外,伴随着记忆的恢复,他发现自己有些找不回作为“林声”的感觉,一个陌生的气息在一寸寸地逼近,仿佛要将“林声”蚕食吞没般地在他心里扩散。他觉得自己的某些地方正在改变着,而且自己根本阻止不了这种可怕又汹涌的变化。

汪鹤顺利地在离死线还有一个下午前交了论文,随后便像一台完成工作之后原地报废了的机器,死气沉沉地倒在床铺上起不来了。身体不适和精神疲惫的双重阻挠下,汪鹤暂时无法去追讨林声一个对他告白的答复,更加无暇顾及在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林声明显的忧心忡忡和焦虑。

汪鹤自顾不暇,林声这边也不轻松。失去母亲之后,原主留下了一些心理上的障碍,变的寡言内向,和周围的孩子们格格不入。他被排斥,被嘲弄,被孤立,多次寻医未果,与父亲相依为命的他孤独得只有父亲可以交谈。

林声酸涩得很,过往的讪笑和辱骂灌得他难受极了,可他又没办法自己上手把汹涌如潮的记忆之阀关上。

汪鹤的病情在此时逐渐加重,半夜会被噩梦惊醒。林声在黑暗里听他痛苦的粗喘,实在是不忍心,哼着母亲教的曲子哄汪鹤入睡了几次,代价是在曲子的催引下,那些回忆来得更多更快了。

一开始还有些愉快的童年经历,越往后越只有痛苦和难过的心伤。突然在极短的时间内接收原主经历了十几年的苦痛,饶是林声再努力消化,这也是一块过于巨大且无法释怀的心石。

负面情绪增多后,林声为了不将情绪传染给汪鹤,也为了让他好好养病不给他添麻烦,再没有对汪鹤多说一句不必要的话。

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林声的状态实在是太差,时常会在汪鹤面前表露出疲惫,饶是病得发懵的汪鹤也渐渐察觉到了林声的不对劲。

林声不主动诉说,汪鹤也暂时没精力去问。双方维持的一种微妙且古怪的不约而同,终于在一个夜里汪鹤病情突然加重时被打破。

那晚林声待在汪鹤房间里整理回忆,房间里原本缓和的呼吸声突然粗重起来,床上的人发出不安分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林声连忙过去查看汪鹤的情况,被他骤然升高的体温吓得不轻。

“汪鹤,汪鹤!你清醒着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林声焦虑地反复询问了好几遍,才把汪鹤从意识模糊里拽出几丝清醒。汪鹤勉强能感觉到林声在身边,他的嗓子已经哑到无法给林声回应,只好艰难地做了个口型。

林声读懂了,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你要去医院是吗?”

有关于医院的记忆突然像一锅煮开的水般沸腾起来,一串接着另一串争先恐后地往外冒,消毒水难闻的气味混杂着医院特有的死气沉沉从四面八方汇聚成为无数只束缚的手,紧紧地绞住了林声飞速去打急救电话的念头。

汪鹤耳鸣得严重,没有听到林声的反问,他咬紧牙关撑起身子,自己去摸索床头柜上的手机,不想手机被他一下扫落在了地板上,哐当一声把林声从内心的挣扎中猛地往现实拽——

却没能让他有下一步的动作。

汪鹤把半个上半身都探出了床的边缘,借着最后一丝清醒果断地拨通了师兄的电话。

电话过了一阵子才被接起来,师兄不太真切的声音自话筒那头传出来:“喂?汪鹤?这时候打电话来干什么?”

汪鹤没能回答师兄的问话,他半张脸陷在被褥里看不清神色,垂在床铺边缘的手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手指,人再没有了动静。

林声回过神来,急得直在汪鹤身边打转,他恨不得自己可以跟师兄讲清楚汪鹤现在的情况,可惜他不能。他的存在一旦暴露,对汪鹤和师兄来说都是个大问题。

“喂?汪鹤?你小子说话啊,大半夜的玩什么午夜凶铃?”

师兄在电话那头嚷嚷了两句后,突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沉默了下来,下一刻开口时已是严肃的口吻:“汪鹤,你是不是又作死了!?”

说完便急匆匆地挂断了电话。

房间被死一般的安静笼罩,林声骤然感觉到一阵轻松,随后心疼和埋怨交杂着翻涌了起来。从师兄这样的反应来看,汪鹤这不是第一次把病拖到不省人事了。

林声还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股因无力而生出的绝望。如果师兄没有意会到这通电话的意思,那汪鹤会怎么样?

林声莫名地感觉到周遭空气变冷了。

他的迟疑和胆怯,成了一把架在汪鹤脖子上的利刃,差一点点就要毁掉他温热的生命。

林声在此时此刻无比地厌恶不敢面对医院的自己,厌恶原主记忆的侵蚀,更厌恶被影响和改变的自己。

记忆里的医院阴暗又不祥,吞噬了他母亲的生命,他尚且没有勇气和觉悟再去面对它,又一次将自己最重要的人送进去。他怕汪鹤也会离他而去。

大门处突然传来开锁的声音,打破了林声的出神,他警觉地出去查看,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拿着钥匙骂骂咧咧地晃荡了进来,他鞋也没脱就直冲着汪鹤的卧房而去,看上去对房间的布局非常熟悉,八成是汪鹤租住的这间屋子的房东。

房东脚下不停,嘴里冲着手机说些骂着些不太文雅的话。

“大哥你是不是被害妄想症啊?大半夜的瞎搞啥玩意儿啊?......啥,又不是小屁孩了,小汪能照顾得来自己的......上次是特殊情况嘛,你怎么说得准这次也是一样的——卧槽!”

林声看着男人推开房门,发出一声惨叫,冲上前去手忙脚乱地把汪鹤翻正过来,着急忙慌地拨了急救电话。

林声忘记汪鹤是如何被急救人员带走的,也忘了是隔了多久,恢复健康的汪鹤才重新回到家里。

汪鹤开门而入的第一时间,就是叫了一声林声的名字。

他的声音划过清冷的客厅,惊起了一些落在柜子上的浮尘,一束阳光打在茶几上枯萎的鸢尾花上,欲坠的花瓣还倔强地连理着。

无论汪鹤如何呼唤林声的名字,他再也没得到一次回应。

八声

这天凌晨汪鹤离开卧房来到了阳台上。

他只披了件薄薄的毯子,浑身上下冷到了骨子里,站了没一会儿腿肚子就开始打颤,不由自主地想把身子蜷缩起来。

寒冷的夜风扫过光秃秃的树枝,卷了些细微的尘土在昏黄的路灯下晃荡。今年的冬天来得早去得晚,往年已开始回春的月份,至今却未见丝毫暖意。

汪鹤顺着树梢去寻挂在上边的星星,却只在静默的夜空里望见了几盏间或闪烁的亮光,被灯光勾勒出形状的民航机正往东面飞去,再过不久,飞机便会沐浴在朝阳的金光之下。

汪鹤呼出一口白气,因寒冷而磕碰上下齿的声音格外清晰。他冬夜里的背影略显孤独,呼吸间一团团寂寥的白气漂泊而去,散在了风与霜寒里。

汪鹤很想念林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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