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模糊着他垂落的眼神,他停顿着,而后缓慢补充。“我只是有了一些猜测。”
他的猜测通常很准。
“那么猜测又是什么?”
“不重要,尼古莱。”
猜测在被落实之间有很多种朝向,语言本身也具有创造未来的本事。
“我这么和您说吧,我只是感觉到您想要离开这里,您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这种情绪太明显。
“就算我试图尊重您的隐私,不去窥探您的思想,您也掩饰不了睡梦中潜藏的欲念,我总能感受到它。”
您不适合接下来和我一起行动,做您想做的那件事去吧。不想告诉我,就不用说了。
“那座城市我去过一次,当时的春花还没有开。也没有现在冬季的连绵阴雨。您喜欢的话,就在那座城市住下去吧。那里虽然安静,但是不乏热闹的街景。”
果戈理静静听着,他说不出话。
他并不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梦里看到了什么。出于某些考虑,他也不敢细想。
他怕对方从精神表层就听到他的想法,似乎发觉到他的芥蒂,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话时逐渐关闭了通感。
果戈理右侧视线重新回到黑暗之中。
“接下来我也要再潜伏一阵子,而后考虑从这些士兵里选取几位值得利用的,让他们代替我去混进英军里面。”
“我不会做什么危险的事,您若是不想让我找到,就继续披着这件外套吧,只要您单独蒙着它,距离我超过两百码距离,我的通感也是无可奈何的,您可以完全自由行事。”
陀思妥耶夫斯基平和地说着,他终于不再难为他。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认输,一点也没有让果戈理觉得有胜利的快乐。他有点茫然,因为他原本只是打算从对方的手里把握回某种主动权。
他现在握着这枚钥匙,希望对面傻乎乎的士兵能歌唱得再久一点,这样他就不用听到此时寂寞的落雪声。雇佣兵们在远处闹腾着,相互搂在一起,向对方粗声喊嚷着“哈利路亚!”,被吵得受不了的长官从帐篷里丢出一只军靴,被士兵戴在头顶,雪绒掉进火里“啪”地一声,篝火将他们与对面的热闹隔绝开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闭上眼睛,颈肩裹上了一层带有温度的厚厚羊毛织物。他睁开眼,这是果戈理自己的那一条圣诞红色围巾。哨兵柔和笑着,他眯着眼,帮他系好围巾。
“那……在我不在您身边的日子里,您别感冒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点点头。
哨兵捡起掉落在地的另外一条围巾,他掸掸它,将上面的脏雪掸落下去。如同对待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一样,果戈理小心地将它叠放在臂弯,他又咧嘴笑了笑,俯身亲了亲他的向导,帮他将发顶的落雪轻轻拍掉。
“我走了,费佳。”
陀思妥耶夫斯基又点点头。
他将呼吸埋进围脖里面,没有说再见。
-
果戈理离开雇佣兵临时驻扎之地,搭乘斯德哥尔摩的夜班飞机,连夜抵达了波尔扎诺。这里有他渴望享有的自由的空气,也有古老的城墙和西欧温暖的风,果戈理却像孤寂的幽灵,闷头默默行走在欧洲的砖石路面。他一屁股坐到瓦尔德广场黄金塑像的旁边,四名雕像抻长脖子,怔愣瞧着他的脚下。一面提防着四处的动静,一面耐心等着天亮。他稍微遗憾,他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这里,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关闭了通感。他后悔自己没有再哄骗对方一次……
亲吻他的额头,告诉他,自己马上就会回来。就算事与愿违,让那家伙再笑一笑也好啊。
他将过长的斗篷从脚底下扥出来一截。抱着脑袋,毫无困意蜷缩在膝盖里面。当他离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边,他终于要面对这些天潜藏在他心底的、锐利而极为寒冷的恨意。他从最初的困惑不安,到后来的愧疚难当。再到如今反复思考、反复捉摸事情的来龙去脉,所有箭头指向同一处地方:
那张字条。
如果没有那张字条。如果没有那张字条引诱他开始惶恐断药……
他极为冷静地等待下一场黎明的到来。告别了自己的软弱,果戈理此时像一名狡猾的猎手,挑选了广场中最明显的一处地方落座,他屏息搜索着周围的动静,如果他猜测得不错,那名字条的写作者或是他的某些手下,应该会从最初就尾随着果戈理,检测着高级向导与这名哨兵的一举一动。
果戈理左眼笑意有些凛冷,右眼无神地盯着黑暗。他不用再考虑陀思妥耶夫斯基而遮遮掩掩,这实在太耗不过。他就是过来杀人的,如果有人想要趁虚而入,最好就趁现在——
晨雾慢慢将阳光的干燥温度带到他的身边。果戈理静静等待,他倒搁在一旁的白帽子里面开始落下路人投来的硬币。他坐着,坐在雕像下面。他额角流淌下一滴汗,他将外套脱去。
人群逐渐出现在上午的广场之中。商贩们张罗着支起红白相间的帆布雨棚,水果、熏鱼、雕刻品,小吃。他坐在祭典开场的前几个小时,像个赶过来等待演出开始,却发现自己记错了时辰的街头小丑。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完全想多了,毕竟从夜里到现在,他并没有在周遭察觉到任何哨兵或向导的踪迹。有人开始误以为他是乞丐,而另一些则以为他在表演静默的行为艺术,又一枚硬币,然后又是一枚硬币,路人施舍其他,他抬起头,心里又气又笑。
他这么着急过来、心里却一点计划也没有。他果戈理到底有没有长进!?
他数着硬币的数字,计划凑够三十枚,他就结束这场意料之外的搞笑生意。披着裘皮长袄的女士将第二十九枚硬币递进他的帽子里,他咧开职业笑容,用意大利语对她简单表示了一句感谢。不管怎么说,这些天他有地方住,现在倒是还能吃饱饭了。他犯起强迫症。好吧……再等一枚。再等一枚硬币,他就去对面买束向日葵,再配上小吃摊香喷喷的香肠或热狗。递钱的女士足蹬一双紫罗兰色高跟短靴,足尖小巧隐没在深橄榄色的长裙底下,颜色搭配得颇有些贵族派头,果戈理见她不走,偷偷抬头打量对方,女子的目光始终眯着落在他的身上,他一惊,虽然没有见过面,他一眼认出对方上身这件短小的隔离外套。
——和他这件有着相同质感的布料。
遮盖特殊群体的强大气息,乍一感受她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女子的红唇开阖露出四颗皓齿,她弯下身,用折扇优雅地遮挡着旁侧阳光。在她凑身向前的时候,果戈理从她身上嗅到了淡淡的玫瑰香氛味道。果戈理手起刀落,抽出腰侧的军刀砍过去,被女子抬起折扇轻轻挡下。
“我猜您在等的就是我吧,哨兵先生——叫什么来着。”
完全不介意对方敌视的攻击,她伸出手,点了点果戈理身边滑落的外套。看来正是因为他刚才脱去这件衣服,她才会如此顺利找到了他。
“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亚诺夫斯基……嗳。真是美丽的巧合。我也在寻找您,我来取咱们约定好的东西。或许您也想取回属于您的东西,不过在那之前——”
她纤长的指尖在空中绘制一个暗号,示意潜伏的士兵暂时按兵不动——在那之前。英国女爵妆容高雅,了无笑意,她傲慢地瞥下视线。
您既然已经无处可藏了,就陪我喝一杯茶吧。
tbc.
第20章 20-茕茕野狗(上)
她追踪拿走衣服的小偷有五年的时间。
五年,足以令一名少年成长为出色稳重的成年人,五年里战火自波罗的海推延至德国边境,又将常年处于和平的列支敦士登的山野烧毁。她在五年之中从默默无闻逐渐显露头角,她坐稳英国塔的特别行动部门——“钟塔侍从”骑士长之位,即使已经临近二十一世纪的中期,一位女性管理者仍旧被视为特殊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