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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3/陆张]情生意动(3)

内室的灯是最普通的样式,火苗在丝绢做的灯罩里轻微晃动,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很快又消散了。陆南亭轻叹一声,算是放弃先前的试探态度,很直接地问张凯枫,“怎么忽然过来?有人找你麻烦?”

陆南亭开口,张凯枫隐约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了,“你这样放心不是我找了别人麻烦?”

“如果是你找别人麻烦,那我早就知道了,不会是现在你来找我。”陆南亭轻轻地笑,听不出丝毫情绪,“不过这些年有安生日子可过,多谢你肯给我这个面子。”

这样的话说得再真心实意,也免不了被听的人当成嘲讽。张凯枫不愿意说自己过来是因为听说陆南亭的病讯,反正这人此刻看上去也不像病人,“你说的安生日子是什么,刻木头么?就刻成那副样子?”

“我承认我技艺不精,”陆南亭低头去看自己的手。他只擅长用剑,多年来从未真正习惯过摆弄木头的小刀,“有很多东西,也已经想不起来……你看,早上就跟你说过的,我很想把她记得清楚一点,可这么多年,我越来越想不起她的脸了。有的时候也会梦见她,梦见她很多年以前拉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太古铜门走。我记得那时候她的身影,知道那是谁,但看不到她的脸。”

张凯枫沉默地听陆南亭说着,那是与他无关的一段往事,是他已经触碰不到的地方。

“后来有弟子去太虚观办事,就请他们帮我送信。小宋掌门在回信里说,梦只是普通的梦,她是已死之人,自然看不到脸。从那以后我断断续续地想,惜月是我此生最愧疚的两个人之一,可我连记住她都做不到。至于另一个……你也看到了。”

那唯一不同的木雕只有一个大概的身形衣饰,面部一片空白。

是。张凯枫在心里默默应着。我看到了。

“其实我并非完全想不起来他的样子,只是我不敢很明白地去表现。身居掌门之位,有很多人都在看,有很多必须去做的事。你当年骂得其实很对,我就是那样,总在别人身后,看别人替我去死。”

“够了。”张凯枫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听。”

“那……”陆南亭似乎有许多衷肠要诉,硬是被张凯枫一句话打回去,还没从被追忆的过往中彻底醒过神来,“你想做什么?”

这话问得没有眼色,张凯枫冷冷地掀他一眼便要起身,“我走了。”

“天色已晚,”陆南亭不紧不慢拦下张凯枫,“走也不急于一时。”

张凯枫权衡片刻,顺着陆南亭的话答应了留下。后者好像微微松口气,带点歉意地说起可能会怠慢他一类的话,无头无尾的,张凯枫不明白他的用意,又不好意思去问,听起来太过荒唐,他也不知从何问起。

陆南亭走到墙边,拉开一道伪装得很像墙的门,里面是寝室,应该是有为保护他的安全而做的设计。张凯枫心想按紫微阁这等规模,预留出空房间作待客之用理所当然,不必过分在意,就坐在原处没动。倒是内厅的装饰简洁有趣,与以往所见均有不同,多看了好几眼。

“条件简陋,只好暂且将就一夜了,”陆南亭怀里抱着一卷什么东西出来,“不过空间还算宽敞,不至于难以忍受。”

张凯枫跟过去看,帐子还没放下来,寝台确实很宽大,其中一侧摆好了软枕等寝具,另一侧还空着。他顿时明白陆南亭先前怠慢将就一类的话因何而来,但无论听多少好话,他也不想接受,“我睡地上。”

“我想过,你睡寝台我在地上,”陆南亭把怀里那卷东西放到寝台另一侧,张凯枫这才看出来那应该是个枕头,“不过紫微阁多年来只有我一个人住,一应寝具定期更换,也就没准备过额外的垫子之类的东西。这边比巴蜀更潮湿,是不能直接睡在地上的。”

他说得有理有据,张凯枫一时也没找到合适的理由反驳。陆南亭又指指枕头和那卷衣服中间足以再睡下一个人的空间,轻声地问:“这样你还不放心么,如果我要对你不利,何必等到现在?”

简直莫名其妙、无理取闹。张凯枫开始认真思索,自己究竟是哪一步走错导致现在这样不得不睡同一张床的状况,可转念一想,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陆南亭没再说话,从房间一侧的矮柜里取出平纹织的相思灰色薄衾,很仔细地放到摆了软枕的一侧,接着吹熄了灯,借着月光枕在衣卷上睡下,没多看张凯枫一眼。

仿佛被忽略掉的张凯枫在黑暗中独自站了一会儿,妥协般地摘下发冠,躺在原本应是陆南亭的软枕上。本该盖在身上的薄衾被他推到寝台中间,权作一条临时分界,以示坚决不与陆南亭同流合污的决心,至于这决心是否够坚决,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两个人都躺下来,房间里顿时变得很静。整个弈剑听雨阁建在山谷里,尽管紫微阁周围没有多少林木,也仍然能听见蝉鸣,远近连成一片。近在咫尺的响而短促,远些的声音也小,更远处的只能留下最后一点余音,无休无止地撩拨着。除此之外只有绵长的呼吸声,不动声色地交错在一起。

陆南亭没有睡,尽管他早就做出入睡的姿态。但真实从来不会和姿态维持一致,给陌生人看的姿态,给身边人看的姿态,甚至包括给自己看的姿态,这些从来都很难成真。他闭着眼睛思考,潜心感受房间内流动的气息,有难得清凉的夏夜微风,有蝉鸣带出的气……还有张凯枫的呼吸,从容却又不稳定地在耳边回荡。

“可曾想好接下来再去哪里?”陆南亭问。

对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甚至连呼吸的节奏也没有丝毫变化。陆南亭颇感无奈地想,看来晚上的安排似乎把人惹恼了,与起初所设想的发展大相径庭,但都已经躺下,也只好先这样了。正在他几乎快放弃的时候,张凯枫的气息忽然变了:

“没有。”

这样的回答可谓正中下怀,陆南亭把提前想好的说辞讲出来,“既然如此,不如多留几天,这里的风物景致……和巴蜀那边还是不太一样,人也有趣,该看一看的。”

陆南亭说这话并没有太大把握,若是放在以前,他有各种办法能牵制张凯枫的行动,但今时不同以往,他不确定张凯枫是否会把他的话当作一回事,也不确定会是怎样的态度。毕竟现在的张凯枫比居于北溟时更加自由,无论他要做什么,都只可能因为自身的意愿。

没有回应,看样子是张凯枫已经睡了。这样的反应在陆南亭的意料之中,倒让他略放下一点心来。也许等到明天早上他睁开眼睛,身边就已经空无一人,这次短暂的会面像它毫无预兆的开始一样结束。他并不喜欢这样,却也承认这可能是他最会感到安心的结果,与过去的种种并无二致,不需要再费心去改变或习惯些新的东西。他悄悄呼出胸中压抑许久的一口气,彻底准备睡了。

和谐而错落的蝉鸣层层叠叠传来,没过多久陆南亭的意识便有些模糊。他甚少与他人如此接近,上次仿佛还是瞬漆与海紫苑成亲的时候,和小师弟挤在一张宽榻上。那时他年岁尚轻,很多事情都还一知半解,如今接近世事洞明,却又觉得仿佛不知道更好些,他昏昏沉沉地这样想着,隐约听到有人在说什么,似乎是允诺一类的话,听得他隐约浮起一丝笑容。也许晚上会睡得很死,也许会做个很好的梦。

☆、转

谁也没想到会相安无事。

张凯枫醒得很早,这些年他连正经家具都没怎么碰过,陆南亭的寝台虽然舒适,但猛然这样一弄,难以避免睡得有些惨淡。被他推到寝台中间的薄衾原样堆着,陆南亭也还是昨晚躺下去时的样子,没什么将要醒来的迹象。

窗外初阳方起,寝室内也明亮了些,不再是只能看清轮廓的样子。嚣张过整夜的蝉鸣似乎有所收敛,被隐约的人声取而代之。张凯枫设想了无数陆南亭醒后可能出现的情形,又逐一推翻了它们。仿佛浑身不适,实际又没有哪里不适,无奈之下闭目养神,暗骂陆南亭睡得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