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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3/陆张]情生意动(2)

“江……她被我葬在了夜安城。”张凯枫说。

“我知道,”陆南亭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点头,“很久之前,曾有弟子误入北溟,看到过为惜月立的碑,回来以后告诉了陆某。陆某当时得知此事,思虑再三,便觉应是出自魔君之手。”

张凯枫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了,他侧身去看陆南亭,外界的光被他挡去一些,陆南亭的脸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陆君知道?”

“是。”陆南亭走到张凯枫身边,木制地板被他压得直响,早就无所谓稳重或体统了,“这件事陆某一直很感谢魔君,不过在南海的时候太过匆忙,始终没找到机会说。早些日子我还在想,假如魔君始终不来,陆某想说的,是否会一同埋入地下,”他拿起另一尊江惜月的木偶,指尖拂过那同样不甚精细的眉眼,“毕竟,陆某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寻魔君。”

他这样说,张凯枫就有点不知道该接什么。他并不十分相信陆南亭的话,只是能言善辩只会在他有绝对把握的时候出现,显然不是现在。他也不愿让陆南亭看出他的软弱或破绽,就把手中的木偶放下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后面的另一尊。草草一眼过去,陆南亭在窗台上摆了两排多应是江惜月的木偶,只有一尊与众不同,身形像个孩童,却没有刻出五官。他知道那是谁,他不敢去拿,他毕竟有些恐惧。唯一可庆幸的是,他始终没有面对陆南亭,也就没有人能看破此时的张凯枫。

他站在初生的日光里,白衣白发,竹帘挡去大部分的光芒,剩下的那些刚巧落在他身上,令他整个人看上去白得发光,没人能接触,也没人能打扰。

“是,许久不见陆君。”张凯枫低声回应道。

“我也很久没见到她了,”陆南亭自顾自说起话,“之前的时候,我很想把她记得清楚一点。我没有能力把所有牺牲弟子的脸都记住,只好要求自己无论如何得记住她的,以免活得太过理所应当。”

“陆君……”张凯枫叫他,又迟疑一会儿,换了一下语气,“你是不是有病?”

他问得一语双关,但陆南亭好像只是单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略有些手足无措地把江惜月的木偶放回去,“怎么?”

“我真是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张凯枫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下,像是想起什么,声音又低下去,“总要让自己活在愧疚里的人。”

“哈,”陆南亭笑了一声,“不说别人,北溟把魔君放出来那一年,魔君找了那么多各门各派的人来问陆某‘十八年前君何愧’,陆某被那么多魔君问得日思夜想,怎么好若无其事?”

但那都是假的。张凯枫不无恶意地想,他现在也许谁也不恨了,他认识的每个人,对他的一举一动都那样有道理,甚至比他本身的存在更经得起推敲。陆南亭这几句话多半掺了水分,这个人仿佛天生就能让人心甘情愿跳进他的圈套里。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他。”陆南亭突然说,“可我也没法把你和……诸如鬼江,方天道彰这类相提并论。”

他语速不快,显得很有条理,平白让人觉得可信。只不过表象在张凯枫眼里站不住脚,更不在乎真心或假意这类东西。像他们这样的人,真心或假意,早就和无关的事情联系得密不可分。而那些事情本身,说是无关,但这样许多年过去,也都无法肯定是否真的无关了。

“把我和他们相提并论,我倒真该羞愧自裁。”张凯枫给陆南亭一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陆君当我是什么?”

陆南亭失笑,“是,张魔君恶贯满盈,他们穷凶极恶,自然差远了。”

回答他的是陡然离开的白色身影,晃得他眼花,但仍及时伸出手去把人拉住了,“你就这么出去?别忘了我当时是怎么保下你的。”

“我从未‘求’陆君保我,”张凯枫甩开他的手,内心想到陆南亭的脸面这一层,更乐意给他弄点乱子出来,“我这样出去,你弈剑弟子也没半个敢动我。”

陆南亭还没说话,门口适时传来今日值守弟子的声音,“掌门,您起身了吗?”

房间里骤然安静,只余下两道浅浅的呼吸声,果不其然地平静绵长,谁也没有把方才说过的话当真,应是早已习惯这样了。

“我起了,”陆南亭稍微大声回应门外的弟子,只是一眨眼,他又变回弈剑掌门,悄悄向张凯枫示意,让他回最里间的寝室去暂避。后者斜他一眼,扬手掀起前廊尽头的竹帘从窗口跳出去,马上就不见踪影了。

陆南亭知道张凯枫不会就此不告而别,尽管他没多少把握,但他确实知道。

☆、承

再次碰面是在当天晚上。

陆南亭早早出来打发门口的值守弟子回去休息。负责日常的这些十七代弟子都还年轻,真正从心底里叹服他。掌门说辛苦一天早些回去得好,自然非常领情,顷刻走得一干二净。陆南亭慈眉善目状看他们结伴谈笑着走下紫微长阶,转身就把门从里面闩上了。

紧接着张凯枫就从身后冒出来,完全不知道他这一整天去了哪里,连一点行迹都没露。就这样忽然出现,也不讲话,跟着陆南亭慢慢往紫微阁深处去,沿外廊一路走一路帮忙放竹帘,等要进内室的时候,紫微阁里也全暗了,没有点灯,谁也没想去点。暗淡光线下,最亮的竟然是两个人的白发。

他有点吃不准张凯枫这次来是为什么。陆南亭伸手去拉分隔外厅与内廊的门,从这里过去,就算是私人空间。自他住进紫微阁,能过这门的人一只手都数不满。他们太久没见了,原本也没多么深厚情谊,猛一见面还要相互用敬称。这一步迈出去极容易,想简单而明确地分出对错却难。门上封的是厚绵纸,看起来也不太容易戳破。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点起灯才想起内室里没酒也没茶,陆南亭险些连个能待客的杯子也没找到,亲自斟了冷水摆上桌,总要说两句才过得去。可他又觉得自己没什么说的立场,其一张凯枫算不得他师弟;其二张凯枫此前完全销声匿迹,没给他的担保惹出任何麻烦;其三张凯枫的性格不是他几句话就能动摇的;其四张凯枫此行的目的他真的还不知道。这样看来,他连开口都可以免了。

可这样僵着总不是办法,陆南亭低头看自己的旧杯子,心想开门七件事反正绕不过去的,就随意问一句,敬称也可以省略:

“你吃了吗?”

张凯枫顿时被呛了一下,用六合寒水诀整日冰着的冷水洒了近半个桌面。太失态了,他放下杯子,正色问该怎么补救。

“不必管它,”陆南亭说,“明天早上就没事了。”

他似乎变得和记忆里的不太一样了。张凯枫表情略微凝结,他印象里的陆南亭绝不是一个洒了水就这样不去理会的人,他有自己定下的一套准则,待人接物处事全部包括在内,不存在任何例外,也不会被任何人干扰。

不太一样的陆南亭又问了一句,“有话要说?”

张凯枫顿时明白了陆南亭的用意,这让他心情复杂,尽管知道陆南亭的做法完全合理,他自己也在暗中观察现在的陆南亭的弱点。从南海初见到如今,他们其实谁也没有变过。

“说什么?”张凯枫问,本来用着便不怎么习惯的敬称自然也取消了,“我说的话你也敢信?”

陆南亭觉得好笑,“为什么不敢?”他旧事重提,又说,“连我这条命你都可以随时拿去。”

“我懒得要你的命。”张凯枫冷哼。陆南亭没反驳,起身把自己的杯子推过来,“近来天热,冷水可以祛暑。”

他的态度平静温和,隐含着亲切。完全没把张凯枫放在敌人或威胁之类的位置上,更像是单纯久别不见的故人,既已星夜兼程地来,便可不顾礼数去迎。张凯枫没动,陆南亭见他的回应,没说什么,略笑一笑坐回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