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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职/高/乔]春秋(3)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乔一帆听得正认真冷不防没下文,忙问道:“然后呢?”

“然后一个人也没有来。”高英杰草草回道。

“没人去?”乔一帆狐疑地重复了一遍,随后马上想通了个中关节——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对。窝囊,你明白吗,窝囊。”高英杰咬牙切齿,“你猜毛子外交部怎么说?说他们谁敢来,是党员的开除党籍,是团员的开除团籍。我们眼巴巴地去贴别人的冷脸——窝囊!”

“你冷静点。”乔一帆伸手拍拍高英杰的肩,“他们这样也正常,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珍宝岛那件事发生以后。四楼以下的窗玻璃全碎了,院子里石块酒瓶臭鸡蛋五花八门。当时我就站在八楼的窗口——”高英杰有些哽咽,他花了点力气才压下去,“窝囊透了,可我们什么也不能做。一帆我们认识这么多年——那天我实在忍不住,转身朝墙骂了这辈子第一句脏话。然后王老师过来说,我这个心态不能继续留在莫斯科了。”

高英杰自嘲地笑笑,“然后我就回国了,回去以后说你们这边正忙着,欧亚司之前没抽出人来,就把我派来帮忙了——我现在看见毛子就想打他们一顿,来这边真怕给你们添乱。”

乔一帆听他说完那些曾发生的惊心动魄一时无言。他能体会到那种感觉窝囊又无可奈何的心情——他早就看出高英杰表面看上去温和好说话,骨子里却固执又骄傲,这从他当年入学能考第一名就能得窥一二。这样的性格从事外交工作既好也不好,能寸土不让维持底线固然是好事,但国家太弱个人太强,就会吃大亏。

他思来想去不知道说什么好,磕巴了半天挤出一句干巴巴的,“……你别生王司长的气……他肯定比你还不好受。”

兀自生闷气的高英杰听着他说话突然转过脸来,直勾勾地盯了乔一帆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安抚地拍拍他的手,“我知道,我知道。”

说完他们俩又沿着路走了下去,和平钟钟亭投下的阴影在身后渐渐远去,铸剑为犁的巨大轮廓在眼前展开,乔一帆不无羡慕地轻声说:“希望真能天下太平就好了。”

“没那么容易啊,”高英杰的神情柔和而飘忽,“但我还是相信,我们所做的一切,算作磨嘴皮子也好算作保卫国家也好,对于和平这两个字而言,都是有意义的。”

乔一帆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沉静地瞧他——高英杰的神气是飞扬的活跃的,看不出半分在莫斯科遭受的委屈与失意,这太棒了,他就喜欢这样——乔一帆高高兴兴地迈出两步,嘴唇贴上高英杰的,碰了一下就退开。

高英杰吓一跳瞪大了眼,眼神却是柔软欣喜的。乔一帆又退了三步,像看画儿似的看阳光下的高英杰,脑海里爆出一阵热烈的声浪,他控制不住地想跳想叫,忽而高英杰又看不见了,更大的声浪从他面前的宏伟建筑里一波一波地翻涌出来,再好的隔音材料也挡不住来自心中的呐喊。他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一溜小跑回了联合国大楼正门,只见几个熟悉的身影正略显狼狈地快步离开,臂下夹的公文包上印着曾经辉煌一时的青天白日满地红。

他目送那些人消失在视野里,满脑子都是另一个时代开始了之类的词句。

只不过他没想到随之开始的另一个时代也不小心把自己牵连了进去。顶头上司叶修摸着并没有胡子的下巴坐在办公桌后一个劲儿冲他笑,“一帆啊,岁数不小了吧。”

乔一帆猛地一哆嗦,“您有话直接说吧。”

“是这样的,”叶修慢条斯理,“你看你也三十多了,各种外交工作的经验也很丰富。有个事情早就该跟你说,组织上决定给你安排一次相亲,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乔一帆酝酿半天的感情突然卡在半空,叶修这话他再明白不过了。已婚的外交官永远比未婚的更容易被信任,夫人最好同样有外事经验政治眼光思想觉悟够高。这种行业内不成文的“潜规则”从前只在西方国家存在,但如今既然有这样的安排,对他来说似乎也有另外一层含义:升职的信号。

与感情本身或许有关,但关系微乎其微,他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叶修顿时又笑起来,说,“那你把工作交接一下尽快回国吧,回去部里有人给你安排这些事。”

于是他就收拾起行李交接完工作踏上回国之路,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坐完再次脚踏实地感觉整个人都要厥倒过去——还好没让他现在就和人家姑娘见面。但见了面,之后的事情也就理所当然了。

部里给他撮合的姑娘姓宋,在翻译司,勉强还能算是他师妹。宋姑娘精通各国语言,长相也过硬,难得的是气质好,配给他反倒有点委屈。乔一帆在部里的小餐厅玩命喝水掩饰紧张,心里想的是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怎么这会儿紧张的话都快说不出来了。

高翻宋姑娘坐在他对面,看着乔一帆泛红的脸,笑得像三月枝头上的春花一样。1973年。她默默在心里想着当年数字——大概就是眼前这个人了。她知道如此得来的婚姻关系不会存在西洋爱情小说里写的任何惊天动地,但她也深切地知道生活不容许存在于小说中的离经叛道。

只不过乔一帆仍然没想到,这在外交部大厅里举行的婚礼,竟然还不是只给他办的。婚礼当天他等着宋姑娘出来穷极无聊,低头戳戳左胸上那朵傻乎乎的新郎红花,再一抬头没有新娘迎面走来另一位新郎,竟然还是他的熟人。

高英杰身后跟着他的新娘,那位姑娘乔一帆也见过,据说姓麦,俄罗斯族美人,高鼻深目轮廓分明,人称欧亚司一枝花。他忽然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想想曾经在联合国大楼外咬牙切齿地说自己讨厌毛子的高英杰竟然娶了一位俄罗斯族姑娘,人生果然事事难料,但是喜闻乐见,非常好。

婚礼结束后高英杰扯着他又回了石大人胡同——这里和从前仿佛没变化,门楼还在,王府那两个狮子也还趴在原处,兴许还是托了上级保护的福。留在这里的仓库工作人员帮他们拍了照片。高英杰红光满面的,乔一帆看见他的模样,不受控制地翘了一下嘴角。

人生大事解决完一件还有没准需要持续更长时间的另一件。驻美联络处正式设立,乔一帆获授参赞衔,骤然拉进的两国关系具象成做不完的各类工作,除此之外还要斗智斗勇。场面上的话谁都能说得像模像样,可敌强我弱的同时保持有礼有节,就实在不能说成轻而易举。所幸毕竟两国在靠拢,很多工作已经大大降低难度,和渐行渐远的相比——

乔一帆突然担心起高英杰来。莫斯科当然冷,很难相信七年后自己才想起高英杰背后的伤究竟能不能在莫斯科安然无恙。上次婚礼在国内见到看上去似乎有些苍白,但整个人的状态似乎也还好。还能厚颜无耻地向他讨结婚礼物,嘁,半斤八两的两个光棍,谁能给谁准备了礼物。眼看又拖到新年,似乎是得抓紧——

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乔一帆神经一跳,箭步冲上去接起了电话。

直接打到家里的电话自然是出事了:五天前有五名在北京的苏联外交官被认定为间谍而遭到抓捕,抓捕事件过去后三天,在莫斯科的信使于使馆门前被苏联警察强行带走。这样的外交事件一出,虽表面上与他和所在国无关,但私下总要相互透底表态。

美国的态度他很清楚——他们可以用强硬的言辞表达对某些不按规矩办事的国家的不满。

这也就足够了。

从白宫回家的路上,乔一帆望着窗外后退的景物习惯性地沉思。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独处方式,他仿佛在思考宇宙万物,又仿佛什么也没想。他下一步的行动似乎也不受思想控制,取出纸笔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写点什么呢,下笔似乎又是老三段,又不是学校里写论述,哪怕论述也不流行那样的格式。不如仿仿古人潇洒,展信康健见字如面——还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