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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职/高/乔]春秋(2)

火烧火燎的后背泛起一丝清凉,头也没那么晕了。乔一帆把那截沾满鲜血的袖子很认真地叠好收进裤兜,又用力握了握高英杰的手。

他们都深知,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里,只有彼此能互相依靠了。

——尽管谁都自顾不暇。

年轻人们学到了新技巧,开始把两个人分开审问。高英杰后背的伤没人处理,在将热未热的天气里隐约有些化脓,并发症包括昏昏沉沉的精神与高低起伏的发热。唯一聊以安慰的是他总能做个不太坏的梦,梦里有睿王府门口那两尊石狮子,他刚毕业参加工作时上下班总喜欢多走一段去摸它们的头。又听说东江米巷不叫东江米巷了,被那些年轻人改叫反帝路。乔一帆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不断咳嗽,接着伸出手来摸他的额头。

“还是有点烧,”他的声音里满满是担心,“再这样下去你会支撑不住的。”

高英杰被他一句话说得豪气顿生,“没事,我撑得住。”

天知道他哪来这么大信心,说完想了想去探乔一帆的额头,“还好,你没事。”

互相确认完生存就又沉默了下去。他们每天只有一点残羹冷炙可吃,会议室关门闭户依然冬冷夏热,高英杰的伤反反复复,人却始终奇迹般地勉强维持着基本健康,会议室墙上的划痕从一数到了四百——在这里被困住一年多了,听说有人进了牛棚,有人进了干校,有人横尸街头,还有——

突然大门洞开,又是呼啦啦一群人冲进来,是新的一批年轻人,他们和一年前那批有些不一样,看上去更年轻些,人手一本红得吓人的小本本,眼睛亮得像两簇火苗,恨不得烧死墙角的两个人才肯放弃熄灭。

“劝你们还是交待了吧,你们认识这么长时间,肯定知道对方做过什么。不要怕,揭发出来,只要肯站出来就是我们的好同志,不会有任何危险,不是对方也行,你们的老师,领导,同事,谁都可以,揭发了他们,你们就不用在这里受苦了。”

“我没有人可揭发。”高英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是吗?”为首的人冷笑,从衣兜里抽出一张照片示威般地晃了两下。那照片上有石大人胡同上的门楼隐在空气中的阳光和乔一帆,最后那人脸上的表情还不怎么高兴。

高英杰与乔一帆的神情俱是一变。

“你们的胆子真大,照片上这个地方可是封建残余,你们竟然跟封建残余合影——”那人一把扯烂手里捏着的黑白相片,狰狞地笑了起来,“怪不得没人能揭发,看来是需要被揭发的人。”

乔一帆不无惋惜地低头去看飘落在地上的碎纸片,他的脸裂成了好几块,还有灰飞烟灭的石大人胡同……反帝路,这名儿可真有意思。他含混不清地想着些鸡毛蒜皮,而身旁的高英杰却霍然站起身来。

他不无担心地看过去——照片没了可以再拍,他却不能让高英杰出什么事情——那人格外虚弱的身体风烛残年般摇晃,但仍然有某种主心骨似的存在把他牢牢钉在地上不许倒下似的,“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在我们面前逞威风?我们被推荐来北京上学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我们在学校里攻读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我们为了国家东奔西跑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现在你们翅膀硬了,想造反了?没那么容易!”

年轻人似乎正巧被戳中了心上防御最薄弱的地方,嗓子扯得沙哑难听:“你!你们才是这个国家的蛀虫!就是因为有你们才变成今天这样!”

他们远远地扑过来,张牙舞爪地,似乎轻而易举就能将高英杰撕得粉碎——这样不识时务不合时宜的人,留着又有什么用处?!他不会忠于人民,不会忠于领袖,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而乔一帆默不作声地站到了高英杰面前,平静地张开双臂,是某种不可动摇的、保护的姿态。

年轻人高高扬起拳头,乔一帆闭上了眼睛——他虽不习惯像高英杰那样主动地展现什么,但也绝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一时之气忍得,一生之辱忍不得——哪怕他毫无胜算,但就算被打死,似乎也不那么坏。

“慢着。”

欧亚司司长王杰希略显憔悴的身影出现在了会议室的门口,身后是荷枪实弹的士兵严阵以待。他在士兵的伴随下从容不迫地走进一片狼藉的会议室,“这两个人我要带走。”

“不能带走!他们是反动分子!”女孩子的声音尖利地划破了暂时和平的面纱。

王杰希没说话,与他的沉默同时发生的是他身后的士兵子弹上膛的清脆声音。先前说话的女孩子下意识一缩,退到了最后面。一位士兵走上来帮乔一帆扶住高英杰向外走,刚迈出大概三步,乔一帆如梦初醒地停了下来,回头把那落在地上的碎相片都收进口袋。

一年多来他终于再次见到切实的阳光与天空,院子里的花已经开得很好了,馥郁的香气直往他鼻子里钻。他想问点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高英杰在他和一位士兵的两臂间晕了过去。王杰希的声音沉沉地传了过来,“上面下了文件,保护外交人员,这些日子你们辛苦了。一帆,你不要回翻译司了,直接去找叶修报道。”

他点点头,什么也没有问——至少现在,他没有丝毫提问的力气。

乔一帆站在公共大厅外那扇知名的彩色玻璃窗前,隔着裤子口袋的内衬不露痕迹地捏了捏自己的大腿。西服是出国前新置办的,还残留着少许好闻的布浆味儿,年少轻狂被衬成沉稳得体,实在相当不错。可转念一想他也年过而立,顿时又不那么高兴——哦,还有,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会踏上这块唯一的国际领土,倒也确实人生事事难料。

那天他与高英杰被王杰希捞出来,满脑子都是浑浑噩噩的劫后余生四个字。部长叶修在一楼大厅里的沙发上坐着,见他来直接招呼着去医院做体检,路上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归根到底中心思想只有一句话:乔一帆同志,从即日起你就是我国驻联合国代表团的一员了。

被长袖长裤的工作人员引进大楼的时候,乔一帆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注意道旁虎视眈眈飞眼刀的对岸代表以免落下什么口实。反而代表团团长叶修一直在笑,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高兴似的。

乔一帆笑不出来,他紧张。他知道叶修带包括自己在内的这批人来是做什么的,距离第26届联合国大会还有一年多,天知道会出现怎样的变数,于己一切都可置之度外,于国则必须慎之又慎——甚至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他们的工作、是使命、也是理想。

他深吸一口气在口袋里握紧了拳头,却突然想起各奔东西前最后一面在医院里见的高英杰,也不知道他的伤和病怎么样了。那张被撕碎的相片他仔仔细细地补好放在他办公桌上的小相框里,时间久了才发现当年自己的表情实在有点冒傻气。

面前突然多了个人,颇为困惑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诶?”乔一帆怔在纽约的春天里,“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跟王司长去莫斯科了吗?”

“别提了。”高英杰有点挫败地叹口气,“那些毛子真不是东西。”

“嗯?”

高英杰拉了他的手,两人往和平钟的方向慢慢走过去,“去年三月珍宝岛那件事,你还记得吧?”

“记得,”乔一帆点头,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我看到了你们拍的那些照片。”

“对。”高英杰在树荫下表情模糊地笑笑,“其实也不止示威□□这一件事儿——你知道那边使馆里也就二十几个人,□□关系很多事情都没多少余地。我们过去先把毛子远东司领事司那群人都会了一遍。然后说提前跟服务局搞搞关系吧,之前没少麻烦人家,明白人也都知道不可能一直维持□□的。周一发了请柬,日子定在周六下午五点,还有打电话来问能不能带小孙女看看大使馆的,这当然欢迎啊,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