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启德见这小兔崽子端着一副架子也不恼,继续道:“此次相见,王爷风姿尤胜过往,神似故人。”
七王爷徒然脸色一沉,无波无澜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道:“霍大人您是嫌本王活得太长了吗?”
霍启德半眯着一双似乎睁不开的老眼,摇摇头,放低了声音道:“老臣只是想提醒王爷,宫城复杂,要留心脚下。”那老头边说边晃晃悠悠地要走,从宁王身边走过时,也不知道被那颗小得看不见的石子绊了一下,就势向他倒来。
七王爷眼角瞄见他要倒,心里不是滋味地编排,以往都是漂亮小姑娘投怀送抱,来了这鬼地方就换成了这老狐狸,但是这老头一大把年纪了,指不定一摔就摔成了什么样,不扶又不行,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搀了他一把,就在这时,借着宽大的广袖,他手心被塞了一卷极小的纸条,一捏,仿佛是那种从信鸽身上取下来的。
他一顿,随即面不改色地将霍启德扶正了,意有所指道:“霍大人走路要小心,可别伤了自己。”
霍启德白乎乎一团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什么变化,又跟来时一样乐呵呵地走了。
七王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目送那老狐狸走远,轻轻拂了拂袖子,将那卷纸条收好,随即离开。
陆衡与祁越只在洛城待了一天,便必须走了,若是祁越的猜测不错,那么时间已经不多了。
路上陆衡还是憋不住问了祁越一个问题,既然他有心要选宁王,为何不告知他自己此行的目的,祁越只道宁王恐怕并不信任苏小曼,反而会适得其反。陆衡心想,何止是他不信任……然后犹豫了片刻,又问他自己是否信任宁王。
祁越却是但笑不语。
☆、第四十四章
十天后,景元帝寿辰,其实也就是一场中规中矩的宴会,谈不上多豪华隆重,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人很齐,什么皇亲贵胄,文武百官,该到的一个不落。
宁王有一口没一口地押着酒,指尖在桌面上跟着音律的节拍轻点,似乎很是享受,眯着一双有点迷离的眼睛扫了一眼众人,只可惜这是皇帝的寿宴,再载歌载舞美酒佳肴,一个两个的都要正人君子似地挨个儿演,也看不出什么花样。宁王对景元帝手下的臣子到底是些个什么货色心里不是没数,在庙堂之上或在江湖之远,能一人分饰禽兽与圣人两角,他没心没肺地扯了个笑,一口将景元帝拿出来招呼的美酒给干了。
宁王正想调整个坐姿,便听到上头传来了一声亲昵的“老七”,他没什么表情地回应了一声,顺口道了一句例行的“万寿无疆”,心里有种诡异残忍的分裂感。
景元帝长得与他几乎看不出任何血缘关系,实则他也没感受到自己与这个人是什么血亲,大概是因为他与燕王长得都与母亲神似,而景元帝长得又与先帝简直一模一样,真还应了那句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只是不管是龙是虫,那人最终都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影子。
他每当看到景元帝这张脸,都会分毫不差地想到燕王,一个孩子能记得多少事,有时候并非是看这个孩子是多大年纪,而是这件事有多触目惊心。他并非真的滴水不漏地瞒过了所有人,先帝大约也能从那个孩子眼里看出点什么,只是可惜他当时老了,心也软了,而眼前的景元帝,总归是连影子都不如。
宁王觉得自己心里有团火,多年来持续不断地烤着,烤得结得疤越来越厚,然后他精心地用一张无动于衷的人皮抱住了内里的面目狰狞。
景元帝皮笑肉不笑地问了他几句,便开始以长兄的姿态打听这个年轻的王爷可有什么心仪的人选。
宁王别开视线,漫不经心地喝了口酒,样子看起来不敬地近乎有些不屑。景元帝皱了皱眉,不过还来不及细品这动作神情里面的意思,便接二连三地迎来了匆匆忙忙的战报——东线运河入海口遭到炮火轰炸,西边寒关古道遭到侵袭。
一时间殿内群臣哗然,景元帝猛地站起来,动作过大,打翻了桌面上精致的瓷器,一片清脆的破碎声。
宁王懒懒地斜靠在桌案上,此时也无人分得出心注意他,他捏了捏手里的卷成一团的纸条,耐心地等着景元帝一通发作,寿宴立刻变成了点兵布将的朝会。
景元帝自登基以来,大梁并非没发生过战事,当时大梁顶梁柱般的将军姓祁,几乎没让远在深宫高高在上的皇帝觉得打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边一得到战报,没多时紧接着便能得到捷报,看得都麻木了,恐怕这位还盲目自信地以为大梁正处于盛世,随便派个人就能四海升平了,鬼迷心窍地除掉了祁瑜。十来年的和平一朝迎来相隔千里的两起战事,让这个过得平静无波的皇帝骤然慌了心神,边在龙椅前焦躁地来回踱了两遍,一边听几个大臣叽里呱啦地一通献计献策,只是个个牛头不对马嘴,居然没有两个能统一意见的。
景元帝不胜其烦地一挥手,让所有人闭嘴,点了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吕谏,问道:“吕卿有什么想法?”
吕谏:“陛下,臣以为寒关古道是我大梁的天堑,易守难攻,重兵把守,即使遭到强大的敌兵来袭,一时之间以一敌十,也能轻松守住,更何况西线一群虾兵蟹将,不值一提,倒是东线,炮火夹击,不容小觑,臣自请,率兵前往。”
宁王看了一眼那边半跪在大殿上的吕谏,回神的时候正好对上那个面粉团似的老头霍启德,只见那老头没有半点慌张,正乐呵呵满脸微笑地盯着他看。
宁王差点忍不住给他翻了个白眼,不怕死的老东西。
景元帝给吕谏三言两语稳定了心神,仿佛这场仗已经赢了一半,即刻下旨命吕谏为主帅,前往东线,再支出一小队兵力支援西线。
就此两道圣旨下了,景元帝顿时松了口气,但这场欢歌乐舞注定是进行不下去了,亮敞的大殿顿时一暗,众人茫然地看着高耸的大门缓缓关上,连景元帝也是一愣。
直到所有人被密闭在殿内,众臣两侧背后两边整齐地默默站了数排面带黑铁面具身着铠甲的御林军,景元帝这才蓦地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站起来,也不知道该面对哪个方向,指着下面的一干众臣,怒吼道:“谁!”
宁王不疾不徐地喝了口酒,他这步走得提前了,霍启德将祁越的信塞道他手里时,他们就没那么多时间好去求一个万无一失,按照令牌背后那个人的做事的脉络,西线寒城的天堑被拿下后,必然短时间内会起战事,而他截下来的火/药,路线是运往东线,一东一西同时起事,大梁兵分两路必然狼狈奔波。
可是这两边都没有可以吞下大梁的敌人……那就只能是为了分散大梁的兵力,真正的敌人还未露面。况且……那个人,还在大梁的朝中,那个当年设计燕王的人,如今还在景元帝身边的人。
如今□□被截,西线又不顺利,那人的局被破了一半,定然要提前动手,他不能一边对付景元帝,一边还忙于收拾四境起火的局面,倒不如,先除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一举揪出那个一直躲在背后鬼鬼祟祟支招的人。
祁越将计就计,设计好点,埋下火/药,在东线炸出了第一个响声,果然,西线闻声而动,一举进攻。
景元帝愤怒到涣散的目光终于落到宁王身上,不可置信地问道:“是你?”
宁王这才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不带起伏的声线在封闭的大殿内显得格外清冷:“皇兄,你可知身边的都是什么人?”
景元帝怒极反笑:“你来问朕身边的是什么人?怎么?你这么大动静是为了清君侧?”
宁王笑了一下,说:“不,我是要谋反。”
☆、第四十五章
宁王此言一出,大殿内一时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愣了,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没骨头的王爷竟能将造反谋逆的话说得这么直截了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