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魂渡口(2)
而我,存在于这片黑暗又潮湿的江上这么久了,看着这死气沉沉的黄泉之水和那巨大的灵魂之树的影子,大概连自己以前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
现在的我只是“引渡人”罢了。
黄泉之水从地下最幽深的泉眼里翻涌而出。竹杆划动着寂静的水波。枯树摇摇欲坠的影子像是一只巨大的恶鬼张牙舞爪着,在这边只有月光的地域里撒下更深的黑暗。
年轻的灵魂兴致高昂地侃侃而谈着有关于戚芩的一切——即使这一切我早已在其他人的耳中听过了,所以我完全没有认真去倾听——他大概完全不在意我的心不在焉,依然那么高兴地诉说着他想象中的戚芩的形象。
我有点高兴,又有些嫉妒。
我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些什么,又在嫉妒些什么。无魂之人也会有这样丰富的感情了吗?我没有专门去研究过这些,所以我大概是没法给自己解答的,我想。
但是,不得不说,这些人无意义的倾诉使戚芩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一些印象,即使每个人口中的戚芩都有些不同。
我明白的,毕竟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美好的影子。但所有的话中,无论是美好的憧憬、恶意的揣摩,或是一些闲来无聊的废话中,那个男人却意外的不像那些满口虚言的伪君子一般令人心生厌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对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有如此这般的感觉,想了想,应该就是在胡说八道的星君口中所谓的缘分吧。
真奇怪啊,这九百年从不信这些的我。
更令人惊讶的是,那个年轻的灵魂看了看我,大惊小怪地对我说:“嘿,你在笑什么?”
我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我有笑吗?
但是显然,我不会是在意这些的人。
有便有,没有便没有吧。
我继续划船。
好吧,我承认,我对戚芩是有些好奇了。
真是奇怪,对不对?
虽说江似乎漫漫没有边际,但我最终还是划到了彼岸。
他们都说,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划船的时间,也只不过占了那么九牛一毛。虽然是人生的最后那么一段时间,却少有意义。
为什么呢?
我数着孟婆那么多年来完全没有变化的皱纹条数,笑了笑,看着那个灵魂踏上了奈何桥。
我在心里默默地想:他很快就会忘记了。
孟婆带着她那亘古不变的慈祥笑容,对着每一个过桥的人喃喃自语:
“有大功德鸿福天运者,入左桥;
有小善恶造就世间者,入中桥;
有肆意为知恶不改者,入右桥。”
我看着那个灵魂踏上他的那座桥,接起孟婆递来的那碗汤。他对我说:
“你说,我有没有可能成为一个勇敢的人?”
那个年轻的灵魂离开了。他所说的那些都沉入了河底,没有其他人知道了。无论是关于他的,还是关于戚芩。
那个戚芩。
三十年之后,我又遇到了那个灵魂。
他依然是那个姿态,好像这三十年完全没有在他的灵魂上造出什么不尽相同的光影地被死神带了过来。
我突然想到,为什么我还会认出他呢——明明原来从未有过。
但我没有多加思考,灵魂就再此被带到了我的面前。
他比之前更加沉默了,而我们像三十年前那样沉默地渡河。
他对我说:“我想留在这里。”
“你确定吗?”我怀疑。
他不说话,但这黄河水并不会替他回答。
“没什么可以多说的。”他说,“我想留在这里。”
于是,我把他从船上扔了下去。
黄泉吞噬了他的灵魂。
他变得和我一样了。
第5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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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新的灵魂在的十几年里,引渡人感觉轻松了不少。
他和灵魂一起撑船——这里原本并不需要两个引渡人,但灵魂一心求此,且引渡人很快就要离开下界,种种原因造成在这段时间里,河边划船的人便变成了两个。
今天死的人比往常少了不少,死神得了空闲,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钻进下界的某一个角落里擦拭他的镰刀,而是从方圆百里不知名的地方窜了出来,站在了两个撑船人的面前。
这些不寻常的事件凑在了一起,昭示了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日子。
“您来了。”
灵魂——不,也许该叫他沉了,一如既往寡言地对死神点了点头。
“你好。”死神用那双没有感情的杀手眼看了沉一眼,脸上那团烟雾飘散了一些,似乎象征着他的嘴唇抽动了一下,“逢秋在哪里?”
为了辨别两个引渡人,在一段时间后,终于无法忍耐两个引渡人同时盯着自己的死神从无常的口中得知了他们两个不知道是哪一辈子的名字。
“他在船上。”站在岸边,沉对他颔首,“您找他有什么事吗?”
死神没有回答他,而是径直走向船边,把船上那个装模作样躺着的家伙捞了起来,不顾引渡人的挣扎,把逢秋扔到了江里。
沉:……背后一凉。
“给你送上临行茶。”死神面无表情的说。
引渡人慢慢地浮了上来,咬牙切齿:“你这——是公报私仇!”
“我可没有公报私仇的能力。”死神道,“您知道的吧,我只是一团雾。”
引渡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死神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没有多问,而是告诉他问:“逢秋,这是第九百九十九年了。”
引渡人皱了皱眉头,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黄泉水突然泛起了一个巨大的波浪,从远远的地方翻腾而来,又渐渐地被磨平,最后低低地陷入江岸上的缝隙里。
死神道:“归于河水的灵魂即将回归了,逢秋。”
“我明白。”他的声音被压的很低,在黄泉水的汹涌波涛下,就像一串游动的气泡,淹没其中。
沉在一旁看了看他,身为另一个引渡人,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而逢秋望着这陪伴了他近千年的泉水,感觉就像是暴雨下一片顽强的树叶,孤零零的站在那里。
好像他已经等这刻等了几千年了。
这一刻,他的孤独终于像是影子一般显露了出来。
谁知道他在一片荒凉下界待的一千年里,只能听见黄泉水刷刷的流动声,和死神孟婆永不变化的声线。
他们像是这冰冷天地中永远存在的一角,一如既往的享受着他们的冷清——然而,逢秋很快就可以离开了。
沉慢慢地走了过去,拍拍逢秋的肩膀,对他说:“你什么时候要走了?”
逢秋没有理他,低着头,面对着这埋藏着他曾经灵魂的泉水。他蹲下身子,捧起一股水,昏黄的泉水里倒映着他的影子。灵魂没有影子,可他没有灵魂。
泉水柔软,顺着指缝流了下去,引渡人看着手中未干的水迹,自顾自的笑了笑,垂下手,转头去看沉。
沉依然他的身后站着,一脸复杂。
逢秋对他笑了笑:“你知道戚芩吗?”
沉愣了愣,点了点头,疑惑地看着他。
“你上辈子很喜欢他。”逢秋说,“现在倒是变了。”
沉苦笑一声:“……你也知道,每一辈子都是不一样的吧。”
逢秋嗯了一声,状似无意地对他说:“我想……也许我可以多待一段时间。”
沉:……为什么?
逢秋没有管身后家伙疑惑的眼神,对着黑沉沉的天空勾起一个笑。
“你知道你不能久……”
“我当然知道。”逢秋打断他。
不去执念,怎入轮回?
第6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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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像是撒了蜜糖的酥饼一般,温暖又甜蜜地洒在戚芩的身上。
他着一身蓝黑锦衣,文雅的云纹荡在衣角,身旁摆着一把墨色剑鞘的佩剑,歪歪斜斜地躺在草地上,好一派悠闲之感。
远处,一位黄衣青年紧皱着眉头,时不时地瞟一眼躺在草地上的男人,语气中饱含担忧地对着身旁的小厮念叨:“还是没有办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