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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偶(7)

作者: 荆楚客 阅读记录

魏无恙眼风扫过,黑眸蓦地睁大,神情骤然变得怪异,要哭不哭,似喜非喜。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芳洲莹白如玉的掌心上生着的居然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玉钩形状胎记!

魏无恙顾不上说话,一把抓起她的右手,只一眼,八尺男儿就泪奔当场——

“翁主,你教我找得好苦!”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要我做的我都做到了,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

魏无恙对着个孩子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直把芳洲说得一愣又一愣。

失而复得的狂喜将他淹没,他激动得手舞足蹈、语无伦次。

没错,她手心的玉钩胎记,就算化成灰他也认得出来。因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一模一样的第二个。

当年生母将他送到生父家门口,往他怀里塞了一个玉钩,他当时正在气头上,顺手将玉钩甩了出去,玉钩磕到青石板上,钩腰的位置砸缺了一角。

他回头去看生母,她早就不声不响地坐上牛车远去,他伤心地捡起玉钩,追在牛车后跑了许久许久。

那时候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等他,也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看他,陪伴他的只有一块冷冰冰廉价的小玉钩。

但它好歹是生母当时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他每天都要拿出来看一看,尤其是那个缺口的位置,看了一遍又一遍。他那时常常在想,若是把玉钩补好了,阿母是不是就会来接他了呢。

芳洲手心的玉钩胎记,不光形状跟他当初放在她手里的那块一模一样,就连缺口的位置也是如出一辙!

她不是刘嫮转世还能是谁!

上穷碧落下黄泉,这些年除了天上水里地底下,凡是他能去的地方,他全去了一遍,尤其是燕国故地。她那么喜爱自己的家乡,跟他说起长城,说起匈奴,侃侃而谈,双眼放光,完全不似纤纤弱质,他觉得她一定会回到那里。

被皇帝封了的燕王府他悄悄去过不知道多少回。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她故国闺房里的摆设,她写字用的是素色锦帛,她喜欢粉色的绫纱帐,她床头挂着一副镶了红宝石的马鞭。

还有她阿母,前燕王后的广阳娘家,他也去过无数次,完全没有她一丝一毫的消息。

五年了,他找得快要绝望了。她的嬷嬷天天在他耳边念叨,说对不起翁主,早也哭晚也哭,三十五岁的人形同五十老妪,后来还哭瞎了眼,幸亏他机缘巧合下遇到一位神医才将她医好。

——如今,他终于可以给她嬷嬷还有他自己一个交代了!

芳洲看看自己手心,又看看哭得不能自已的青年,不解又好奇,实在不明白这二者能有什么联系。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右手能打开固然是好事,但他也不至于激动成这个样子啊。

“翁主,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阿默啊!”魏无恙急切说道。

芳洲没有吭声,心道,这也太逗了,谁给他起这么个名字啊,冠军侯的话可一点都

不少。尤其是讲大道理的时候,头头是道,瞧在王府门口把人训得多乖。

魏无恙又道:“翁主,我是小哑巴啊!”

“扑哧”,芳洲忍不住笑出声,这个更逗,小哑巴?她五年未开口说话都没被人喊过小哑巴,他话这么多居然会叫这个名字,亏他叫得出口!看到魏无恙受伤的眼神她马上意识到不妥,连忙吐吐舌头,正襟危坐,但小腮帮子仍一鼓一鼓的,一看就是使劲憋着笑。

魏无恙傻眼了。

他想过千百种与她重逢的方式,唯独没想过她会选择遗忘过去,重新开始。

这可如何是好?

是不是因为她的过去太苦,太沉重,背负了太多不属于她的责任和道义,到最后又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搭上性命,所以万念俱灰的她才会抛下一切?

小翁主大眼瞪圆,小嘴因为惊奇也张成圆形,像只坠入凡世的小麋鹿,不染一尘,单纯可爱。他突然发现最聪慧的那个人其实一直都是她,忘掉一切,重头再来,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女郎,挺好!

这一世,他誓要护她周全,再不让任何人欺她,辱她,弃她!

魏无恙用衣袖三两下擦干眼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与芳洲商量道:“无恙刚才失态让腓腓见笑了,我是看见腓腓右手同常人无异才喜极而泣的,腓腓能不能帮我保守秘密别告诉阿翁?”

芳洲用一副“我就知道如此”的眼神看着他,别提多得意。

魏无恙只得摇头苦笑。

当晚,刘康被女儿轻松拿箸的右手惊呆了,更让他吃惊的是,令她打开手掌的居然是他提防有加的魏无恙。

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也能扯上关系,这其中是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机缘?

第二天,芳洲在江边与魏无恙和父亲作别,远去的帆影越来越小,直到水天融为一色,她才依依不舍地往回走。

与前些时候的忐忑不同,魏无恙来后,她的心就出奇地安定。尤其是他当着她的面哭过一回后,她对他没缘由的信任越发深了。阿翁交给他,她很放心,她知道他一定会带阿翁平安回家。

芳洲嘴角噙笑,边走边想着心事。她不知道的是,魏无恙也在思考,以后的路要怎么走,该如何护她无虞,这些都是他眼下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芳洲父女身份敏感,前路必将漫漫多艰。然君子重诺,不管多难,说了就要做到。从今后就让他化身为鹰,将他们护在羽翼下,许她一世安稳,无风无雨,无忧无怖。

第6章

魏无恙和刘康一行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于五月底抵达丰京。马车经过灞上,刘康掀开车帘,灞上风光依旧,河水清澈,垂柳依依,三五白鹭追逐嬉戏,偶有画舟荡漾其上,男子放肆的笑声和娼伎温柔小意的奉承声传来,一切恍然如昨,熟悉中带着一丝怅然,仿佛这十八年他从不曾离开过。

谁还记得当年十二岁的太子康,也曾是这灞上常客,打马长街,呼啸而过,身后一溜烟的队伍何等壮观;登船泛舟,指点江山,阵阵恭维之声不绝于耳……

他放下车帘,凄凉一笑,灞上还是那个灞上,他也还是那个他,但他心底清楚,所有好时光已成昨日泡影,这京都再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作为废太子的他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保全自己,哪里还有时间悲春伤秋。

魏无恙见他情绪低沉,开口劝慰道:“大王无需忧心,天子脚下法责分明,大王只需如实说明,中尉府自会秉公处理。无恙也会即刻进宫求见陛下,向陛下禀明原委,届时大王就能返回江陵与翁主团聚了。”

“有劳冠军侯,借冠军侯吉言,但愿一切顺利。”

刘康跟魏无恙接触数日,虽嘴上不说,心里却早对他钦佩有加,知道自己小人心度君子腹,误会了他。按说得他作保,应该没什么好担忧的,但他心里总有一股惴惴之感挥之不去,一踏入丰京城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仿佛头顶悬着一把利剑,不知道何时何地这把剑就落到他头上。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刘康偷偷瞅了魏无恙一眼,伸手摸了摸腰封,见那东西还在,这才心下稍安。

这些年,关于中尉府簿吴复的评价全是溢美之词。说他是诤臣,敢于向皇帝和三公直谏,使人当面折服;说他是清官,为人正直,从不谋私舞弊;说他有操守,果敢刚毅,见到傲慢的丞相也不媚从,只揖而不跪。

只有他知道,这些看法全都流于表面,吴复其人实则是个彻头彻尾的冷血动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酷吏。

十岁那年,还是太子的他陪阿翁游幸上林苑,阿翁爱姬甄姬如厕之时,茅厕中突然闯进一头野猪,当时只有他和阿翁以及吴复三人在场,阿翁示意吴复去救甄姬,吴复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