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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片房里的玻璃心(11)+番外

作者: zs橙黄橘绿时 阅读记录

“没什么,我已经快要忘掉了。”我其实在想,要是今天你不又出现在我面前的话,也许我真的就快要忘掉那次不愉快的碰面了。

“闺女啊,”说实话我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称呼,可是我不想叫她难堪,“你是学校里面的老师吧?是不是?西罡学校里的?我感觉你像是文化人,不是厂里面上班的。”

“我是老师,不是西罡学校的。”我依旧很警惕,生怕她又像上次那样扑上来攥住我叫我脱身不得。

“我跟你道歉,之前是我的不对,我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毛病,闺女你不要见怪了吧。”我感觉我要是不回应她就几乎会乞求我了,于是我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要不,闺女到我家里坐坐吧,我家就在对面,几步路就到了,我给你烧点儿茶吃……”我断然拒绝了她的邀请,因为我觉得这种邀请听起来实在像是拐卖人口,而且这也太荒唐了!上一次见面差点儿掐断我的胳膊,这一次就要给我烹茶做饭,这简直不可思议。

“我不是坏人的,我在通川呆了将近三十年,在钢厂也干了有将近二十年,这里的人都认识我,当然没有几个愿意跟我说话的,你也看到了,那天我的情绪……”这个女人仰头看了看灰色条状的云,眨了一会儿眼睛,我感觉她很伤心。

她的话能够对上之前为什么拦住我,可是我不能够相信陌生的人,我是松动了,可我焦虑地用脚在地上摩擦着,心里在掂量是不是把拒绝的话说得更加委婉一点。

“我要回去了,看天色不大好,怕待会儿要下雨呢。”我这样说,声音尽量的平和,她的样子感到很遗憾,甚至是猜到我会这样回答她,点点头,然后跟我说:“没有什么的,我只是感到抱歉,所以想要么做一点儿吃的,你要是不愿意跟我去就算了,只是以后看到我不要那样惧怕,好不好?”

我迟疑地盯着她,她的白头发束在后面,浅的散在脸边,我突然对这样的活着的女人感到一丝好奇,我想知道她的伴侣,她的儿女,或者说沾得上一点半点亲戚关系的那些人在哪里,是不是在她家里可以见到。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对于白头发,对于衰老,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恐怖,我看着她的脸,黄瘦的脸,下面是干枯的身体,我在想她是怎么活着的,还要怎么活下去,她一天一天地闲悠悠地在这里那里转着,难道就一直这样转到生命的尽头吗?

“我现在没有那么怕你了,可是按我的原则,一般是不会到陌生人的家里去的。”

“哦,这样很对,我以前听我家里那个教育我的女儿,也是有这么一条,他很关心她的安危,时时刻刻都警惕着,毕竟现在这个世道是很坏的。”

“现在这个世道没有什么坏的,在以前一样也有烧杀掳掠,人性如此,到哪儿都一样。”

那个女人听着我的说教,微微地笑了一下,笑得很僵硬:“你说得也对。”

倒是我更加好奇了:“你有一个女儿吗?”

“我当然有一个女儿,我总不会没有儿女,不过,有跟没有也不会有太大的分别。”

“你女儿也在家里吗?”

“呵!”她把腰间那个显眼的墨绿色线织包往后面掠了掠,“我都五十一啦,她还会呆在家里吗?”

我怀疑地看看她头上的白发,心里在想她究竟隐瞒了几岁的年龄。

“你要去吗?去的话现在跟我走吧,我就住在对街中间的那栋房子里面。”她说着就转身准备走了,于是我跟在她的旁边,问她:“是那边的瓦顶房子吗?”她点点头,这更坚定了我到她的家中去的决心,在几个星期以前,我刚看到这里的高楼对着瓦房的时候,就对对面那栋小小的瓦片房产生出极大的兴趣。

瓦片房

这栋房子从里面看比从外面看还要寒碜百倍,我原以为它就只是古旧一点,并没想到如此破败。

我曾在卧室里面俯瞰这栋瓦顶房子,它被粉刷成黄色,原先大概是柠檬黄,很亮眼的那种,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想的,城市里存在这样的房子已经是碍眼,可是还粉饰一番使人不得不注意到它们,实在是不可理喻。现在,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外墙已被侵蚀成土黄褐色,有的地方墙体剥落,露出暗红色的砖块,在交界的地方有时有灰绿色的藓。

我还远远地看着它,想着里面的构造,至少是干净的,毕竟里面住满了人,总不会任由房间积灰长藓。可是我跟着这个女人慢慢地从楼梯绕上去,楼梯的转角是每一楼的公用厕所,右边门大大开着,一个男人抖搂着裤子摇出来,我吃了一惊,赶紧转过头——另一边是锁着的,上面用粉色的颜料画了一个很大的“女”字,像是小孩子的手笔。这里味道很不好,我只多看了一眼,就随着她急急地上去了。

上面是一条临街的贯穿整栋楼东西的走廊,瓦檐下挂着湿衣服,我站在走廊上往下望,发现这些楼都是建在保坎下面,我站的这顶楼实际上是第四楼而非我以为的第二楼,下面的一级保坎上种着龙爪槐,我看见过有人将它们的枝干剪断丢在马路边上,因为怕它们长得太高撑坏了上面架着的电线,从我这个角度,黑色胶皮包裹着的一整束电线刚好在我视线平齐的略微偏上的位置,杂乱无章,有些还是耷拉在树枝桠上。大概曾经有过一两次树将电线撑得太起来,因为我看见刚刚上楼要经过的那块平整的石板桥旁边正是有一根歪斜十二三度的电线杆,是石头做的,摸上去是磨砂的质感。

“你在看什么?”那个女人开了门,然后转出来问我。

我没有回答她,因为这时我恰好发现,站在我站的位置,能看到我住的卧室的窗户,我还能看见我放上不久的没有开的花。

“你在看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我发觉自己的不礼貌,连忙回答了一句:“这里可以看到我房间的窗户呢。”

“你住对面那栋楼?”

“嗯。”

她走到我的旁边,也跟我一样抬头望了望:“呵,怪道我女儿也喜欢站在这儿……进去坐坐吧,不能就在外面一直站着啊。”

于是我跟她走进去,先是很小的厨房,靠走廊有一扇不小的窗子,上面糊着葡萄色半透明胶纸,我想大概她们是要在厨房里洗澡的——墙一律被熏成焦黑色,还是油腻腻的反光的感觉,这时候灶上正烧着热水,我那一瞬间觉得她不是要给我泡茶,而是这样像山洞的地方,有一群妖怪要煮人吃。

然后进去是大概五乘四的客厅,墙壁整体呈灰白色,挂着钟的那面墙大部分多上了一层粉,反倒是不一致的米白色,我凑近去看,上面还画了一幅卡通画,用铅笔一点一点勾出来的两只胖企鹅,一只做着手势命令另一只,那一只一脸不情愿摊开手表示无所适从。

“画得很可爱。”我情不自禁地夸赞。

那个女人“哼”地笑了一下。

四面墙跟天花板交接的地方全是灰黑的蜘蛛网,我想她要是肯把这些地方打扫一下的话,也许看上去没有那般不堪。客厅里面有一架沙发,层板跟虎纹绒布做的,沙发后面有一张小床,我看着这张床感到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到奇怪。床的那一头抵着墙,这一头近着门,门边放着泡菜坛子,上面扣一个黄色的安全帽。

再进到里面是一间卧室,大的钢丝床,很有钢丝床的特点,我用手轻轻按了按,发出很尴尬的嘎吱声。这里面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墙面了,用墨汁写了很多字,字很不好看,可是很大。

我环视着四面墙,这里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那里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我看到“算人间没个并刀,剪断心上愁痕”,“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还看到“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