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陵雪(2)+番外
“兜兜转转,逃避了政事这么久,终究还是得回来啊。只是没想到,我第一次上朝竟会是因为……。”
秦之洵没有说话。他沉默着,仿若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我原以为,哪日我若肯上朝,必定是为了请婚事。”
裴世卿转过身来,目光细细描摹着他的面容,棱角分明的眉眼少见地显露出温柔的神色。
“我虽然厌恶官场,身上却挂着父兄荫蔽而得的官职。游山玩水了那么多年,也该做点正事了。只是未免有些可惜……此前我为了冀州赏雪备下的两匹白马,怕是也难用上了。”
秦之洵一向冷静持重的声音发着颤。
“你为何……你明明知道,除了送死,根本不会有任何结果!”
裴世卿不答,吹熄了灯,走向门外。临推门时,他在黑暗中沉默片刻,终究回头开口道。
“我只是希望,当下一个人好奇冀州飞雪可有华陵之梅白时,他可以有机会去看看。”
窗外风吹了一夜。
秦之洵睁着眼,数了一夜的落梅。
第3章 第 3 章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
秦之洵都没去上朝。
他到第五日才能勉强起身。
第三日,第四日。
裴世卿也没能上朝。
秦之洵从同僚处听闻,裴丞相家的二公子几日前在朝上不顾父亲劝阻,细剖局势,一力主战,惹得龙颜大怒。被侍卫拖下朝堂时,仍仰首质问道“陛下意欲大梁亡在自己的手上么?”
裴世卿没能上朝。
他在天牢里,三日后就要行刑了。
秦之洵费了好大力气,用尽自己做官数年积攒下来的人脉,才在两日后得以进入天牢见他一面。
天牢很冷,秦之洵拢紧衣袍,却还是抵挡不住从头到脚蔓延开来的寒意。
离裴世卿越近,他只觉得愈发寒冷,连步子都要迈不动了。
他想见他。
他不想见他。
他想见他。
前庭梅花开得正好,他折了一枝,想让他也看看。
隔着铁栏,他终于看见了靠坐在墙边的裴世卿。他瘦了些,可是令人意外地,在他的身上,依然可见初见时的那般少年意气。
秦之洵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突然间,他就想明白了。
毕竟,眼前的这个人,可是裴世卿啊。
他们静静地对坐了一会儿。秦之洵望着他,开口道。
“你后悔么?”
裴世卿沉静地回望。
“不悔。”
秦之洵忽然又觉得有些安心。
他不再说话了。他想问的、想说的,已经求得一个回答了。
于是他们便又彼此安静地互相望着,好像岁月亦知趣地戛然而止。
直到狱卒过来请秦之洵离开。
离牢门不足寸余之时,他却因身后那一声几不可闻的“之洵”浑身一僵,略带虚浮的脚步猛地刹住。
“之洵。”
裴世卿低低唤道。
秦之洵倏尔转过身,身后那人淹没在牢内流漫的黑暗中,重影晦暗,难辨神色。
“我心无悔,但余一憾……待到河清海晏、烽烟长熄之日,到我坟前来,告诉我,冀州万丈飞雪,可比得上华陵之梅玉骨冰容之白么?”
秦之洵将牙根咬得死紧,一直强忍着的两行清泪终于沿鬓角蜿蜒流下。天牢内寒气砭骨的阴风携着血的腥气丝丝攀爬上他的脊梁,他用尽全力张了张嘴,却又好像颤抖得说不出话。可恍惚间,他分明听见风中飘散着他破碎不清的回答。
“裴世卿,我要你……亲自去看。”
第4章 第 4 章
天会亮吗?
如果天不会亮,是不是永远就到不了明日?
“爷,三更了,您还是早些歇着吧。明日……明日便是裴公子受刑的日子,您这般,他如何能安心上路啊?”
褐衣小厮垂着眼,口中嗫嚅。
月华倾泻,星河坠怀,前庭那一株尽态极妍的华陵梅花影婆娑,霜色里依稀可辨玉枝上琼华数点。
秦之洵提灯孑立,未发一言,却只是远远地看着,神情微怔。良久,红了眼圈,哑声开口。
“冀州飞雪可有华陵之梅白么?”
那小厮屏息低眉,却是不说话了。夜风乍起,荼靡白的梅瓣从万千枝柯跌落,因风飘舞,好似叹息着做出回答。
他倒了两杯酒,一杯尽数入喉,一杯洒在梅树下。
他拿过一张纸,毛笔蘸饱了墨便往上写。
先写的是“一生诗酒折梅傍”,看了看,总觉得不好,似乎少了一点韵味。
于是再写了“列松苍苍,琪琚玱玱,郎艳独绝,世无其双”,很老的童谣了,他也有些讶异自己居然能记得住。
所幸写的还不错,他便放在一边,侧首望着墨迹一点点风干。
以后若有机会去冀州,他一定早半个月出发。
这样,清明还来得及到家,到那人墓前,温一壶酒罢。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至此,番外有更为详尽的故事。
番外
第5章 番外:七年(上)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
熟悉秦之洵的人都知道,自从那日裴丞相家的二公子慨然赴死后,这个人的身上,就有些什么永远地变了。
并不是说他自此一蹶不振抑或浑浑噩噩,相反,在裴世卿行刑后的第三天,他便重新回到了朝堂。笑依旧是平日的笑,与人寒暄依旧是平日的寒暄,只是那双总是噙着浅笑的眼,细看来却仿若古井般死寂,万般情感堕于幽深,再无从打捞辨认。
他知道,他的心,在那一夜晚风中早已寒凉成了冰。
他开始将全副身心投入了官场。秦之洵从来都是个聪明人,自是清楚什么样的手段才能不动声色排除异己,什么样的进言方能顺承帝意取悦龙心,只不过他从前不爱用、也不屑用罢了。但直到重新站上金銮殿之时,他才有些纳闷地发觉,往日那些坚持,在一个心愿面前竟显得如此脆弱而不堪一击。
既然天真为天地所不容,那天真的秦之洵,亦一并殉葬了吧。
三年后。
谁都知道,近日官场上风头正盛的户部尚书秦大人一心扑在政务上,不好金银,不爱美色,唯独对庭前一株不知什么品种的白梅宝贝得很,无论公务多么繁忙,每日都要亲自为其修枝添水,精心侍弄,寻常人更是连动一下也不得。吏部的韩尚书有次曾在醉后开口讨要,秦大人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韩尚书当众失了面子,怒得当即旋身走人。众人还待揣测韩尚书将使出何等手段出气,谁料翌日吏部贪墨大案就东窗事发,韩尚书身为一部之首牵连甚广,当日便被判了个满门抄斩。
似乎没有丝毫证据证明这场贪墨案的事发与秦大人有何干系,只是从此之后,再无人在其面前提起过那株白梅。
这日天气晴好,秦之洵挽起袖子,小心翼翼地舀出一瓢水,手腕轻抖,将其均匀地洒落在白梅周围。
“爷,有贵客来见。”
侍从对眼前的一幕早已司空见惯,只是恭谨立于门前,垂头而报。
秦之洵却恍若未闻,将剩余的水洒尽后,方舍了木瓢,抬起眼来。
“请进书房。”
秦之洵率先步入书房,有些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
他当然知道这所谓的“贵客”究竟是谁——笑话,当朝太子,若担不得一个“贵”字,还有谁又能受得起?
他早已看出这位太子并不如明面上那般孝顺怯懦,事实上,老皇帝虽然昏聩无能,但偏偏长寿得很,任谁在这与龙椅仅有一步之遥的位子上坐久了,也要熬不住的。太子早先也曾暗中派人来试探了一二,但全被他若有若无地挡回去了。皇权之争向来凶险,他并不很想涉足其间。谁料太子今日竟会自行上门,这倒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一片用料不菲、刺绣华贵的衣角在门槛处隐隐一现,秦之洵微闭了下眼,当即便要起身行礼。还未完全站直,一双手已轻轻按于他臂上,阻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