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怔,心中的猜测被一一证实。当初大哥远走南方,却没有称帝。我便一直疑心,他图的并不是皇位,而是别的东西。可我万万没想到,大哥他居然如此挂念我。
“你怎么跑的?”钟伯琛手无缚鸡之力,何以从大哥手中逃脱?仅凭他的灵牙利齿吗?
“伺机跑了。他以为我不会武功。”钟伯琛两句轻描淡写,把我吓得够呛。所以说他带着佩剑不是为了当装饰?
哦对。我忽然意识到,当年孤雁楼初识,我亲眼目睹了钟老哥如何一个打十个...不过那都是群普通小厮,我大哥这般战场上耍大刀的人物,怎可能不是他的对手?
我对钟伯琛的认知再度更上一层楼。他可能真是个神仙,谁都为难不了他,唯独栽在了我手里。
一想到这里,我顿时觉得身上责任重大。我慌忙理了理头发,整理了一下仪容,下定决心从此习文学武,更般配他一些。
“殿下回宫途中,崇王殿下主动相邀于我。我们二人商定,恢复南朝廷跟北朝廷的商路,还似以前那样。”钟伯琛伸手捋直了我紧蹙的眉头,嘴角带了丝抱歉的笑意:“微臣不才,若非殿下亲自说服了崇王,崇王是万不会退步的。”
“我说服了大哥?”我一头雾水。我说什么了?我们之间的谈话方式不都是他单方面殴打我,然后我强撑着不求饶吗...
“崇王说你变了。”钟伯琛忽然面露感伤,挪到我身边面贴面地仔细看着我:“他说你本就有点傻,病一场后,傻得更厉害了。谁知再见面时竟变得如此果敢。他问我,你到底是一直在装傻,还是又受了什么刺激忽然成熟了。我答不上来,只觉得...小五,我应当早点到你身边,让你过得不必那么苦。”
我无言。平心而论,上辈子的我,并不是真的傻。若我真是个白痴,那也不会瞒住了钟老哥把国家给玩没了。
“我其实...不苦。”我忽然觉得心底里有什么东西消散了。上辈子困扰了我一生的怨恨,跟一枚钉子一样,插在我的心上。不去提,不去想,倒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只是它终归存在,冷不丁碰到它,就会疼到浑身战栗。
我一直以为我被抛弃了。爹不亲,娘不爱。又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带着傻笑的脸,怨毒地活了一生。然而现如今我才知道。爹是亲的,他宁可舍了骄傲的大儿子,也要把好东西全留给我;娘确实不爱,但她不是我亲娘,把我养大了,也算劳苦功高。
父皇让我“度德量力”,想必他知道他的傻阿五是个啥尿性。然而他为什么还要把皇位留给我呢?我想不通。我估计我大哥也想不通,心中略有怨念,但还是信守承诺,照顾着我这个弟弟。
我又想起了大嫂,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残忍。我对大哥说了不可挽回的话。大哥他怎可能不爱大嫂,一对青梅竹马如今生死两茫,不得思量。我之前还在忧伤于父母双亡,却忽略了大哥也是生母早逝,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经历了丧妻之痛,如今儿子又被我拐跑了。我确实太过分了。
“我把大侄子给带过来了。本想着跟大哥换粮食...”我羞愧难当,不敢抬头:“信我已经发出去了,如今也追不回来了...大哥会不会一怒之下...”
“让世子殿下在宫中过了年后就回去吧。”钟伯琛道:“你未曾为难过他,他回去后自会告诉崇王。皆时全当一场误会。”
我点头,心里稍微舒服了些。此时已近深夜,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钟伯琛说这间屋子能住人,也仅局限于能住人了。我被不知从哪个窟窿里钻进来的冷风冻得鼻尖发凉,身上的被子又短又小根本不够两个人盖。钟伯琛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外头受寒风,我看着心疼得慌,只得跟他贴得紧紧的,把被子努力一卷,将我俩勉强包了进去。
“再节俭也不能这样。你毕竟是我朝丞相,过得这么寒酸,不像话。”我心里盘算着明天就派几个给他修屋子,顺便送点新被褥。
钟伯琛低笑,继而将双手双腿全扒在了我身上,似是想把我按进他身体里去:“我其实不是节俭,只是懒。”
“等哪天这危房塌了,看你还懒不懒!”我战战兢兢地听着被风吹得嘎吱响的屋顶,总感觉一觉醒来,整个屋子搞不好已经被风吹得只剩个门了。
“塌了我替小五扛着...”钟伯琛好像有点困了,却强撑着眼皮子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小五。我特别怕,一睁眼你就不见了。我本不知道你来会崇王,直到在躲藏中听见魏云朗他们攻城时,喊交出“摄政王殿下”,我顿时觉得天都塌了。小五,我看见你的诏令了,你给魏云朗留了退路,给朝中老臣们留了退路,亦给瑾王和魏将军留了退路。唯独忘了你自己。”
“哎呀,我这不是没事吗。”我连忙亲了亲这满腹委屈的大宝贝。
钟伯琛任我一通乱亲,神情中却还隐约带着潜台词“我难过了,哄不好的那种”,别别扭扭地开始训我:“小五,你记住。我只给你一人当丞相。你若不要我了,我才不管什么国家百姓的,直接自刎...”
我慌忙捂住了他的嘴。
我脑子里一直有个梦魇般的画面,比被五马分尸的时候还难受。那位一身白衣、在我面前挥剑自尽的人,或许就是他。我一直克制自己不去回忆那人的面容,生怕真跟眼前的他对上号,承受不住。
“以后不穿白色的衣服了...太素了,不好看。”我昧着良心说道。其实钟伯琛真的很适合白衣,雅洁清淡。
“我已经许久不穿了...小五上次就说不喜欢。”钟伯琛居然还记得。说完后他终于抵不住困倦,把脑袋往我肩窝上一埋,昏昏欲睡:“小五...明日就不去早朝了...好吗?”
我慌忙搂紧了他:“睡吧,过年了,不上朝。我陪着你。”
钟伯琛终于睡着了,面容沉静,嘴角勾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我突然觉得,此时的他仿佛如毫无防备的婴孩,将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在我面前。
你究竟看上我哪点了呢?我怀着疑问轻抚他的面颊。仅孤雁楼的一次邂逅,就能让你如此奋不顾身?你可知我负过你,欺过你,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后又回来祸害你?
我决心一辈子不告诉他这个秘密,前提是我真的能在这个世界再过个“一辈子”。
我悄悄起身,跨过钟伯琛的身体,由床榻内侧转移到了外侧。果然,外侧要更冷一些,从门缝钻进来的冷风吹得他的后背又冰又潮。我搂着他的腰躺下,把脸贴在他的脊背上,心中道了句好梦。
雪打旧河山,还寝梦佳期;系我一生心,不负君之情。
翌日中午,我们共乘一车,入宫处理政务。钟伯琛休息了这么一宿后,整个人恢复了仙气。往书案旁一坐,举手投足间的潇洒似是来与我煮茶论道,而不是批折子。我拿着印章一通乱盖,眼睛一直瞄着钟伯琛,不小心把章盖到了自己袖子上。
这时,徐长治将一封书信呈了上来,说是崇王回信了。我慌忙叫来岑蛮,还望大侄子回去后美言几句。大侄子正义凛然地表示没问题,毕竟这么些天的好饭好菜不能白吃。我颤颤巍巍地打开了信,做好了被大哥劈头盖脸一通骂的准备。
然而没有。整张信纸上只有铁骨铮铮的三个大字:
“不要了”
一片寂静间,岑蛮汪地一声哭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摄政王殿下喜提大侄子长期抚养权...
岑蛮:“爹在馒头跟我之间选择了馒头……QAQ”
第35章 【规矩】
岑蛮就这么被他爹给“扔了”,场面之悲壮不忍直视。红豆跟红枣安慰他半天,并不好使。在大侄子马上要哭抽抽的时候,钟伯琛起身将他带到一旁,小声说了些什么,大侄子的哭声戛然而止,揣着小手安安静静地出去喂鸡摸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