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迟来的安慰，这迟来的温柔。我已经如同一座火山将要爆发出自己生命的能量，他的话语却像无济于事的烟雨，轻易就被那些汹涌的力量所蒸发殆尽。
迷蒙的天光里，他的肤色显得青苍，我离开他的怀抱，我看着他，他是我的同志，我的上司，我最爱的人的爱人，我的哥哥，我的父亲，我生命里除开我的亲人，最重要的一个男人。
他的眼睛大而明亮，永远闪烁着黑宝石一样夺目的光辉。他有精神的寸头，有剃的发青的下巴，他的嘴唇永远闭的很紧，他聪明勇敢面对敌人奋不顾身……
他应该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
我伸手抚摸他的脸，我想不管是我还是李宁玉，我们最终都命归于他。如果他出现，我们是无法逃脱的。李宁玉爱他，而我，恨他。
他是一个男人，同时是一个符号。
他提醒了我一件事。在这个世间战争的舞台上，男人永远是主角，女人永远是斗牛士手上的红披风，我们只能仰慕他的威仪，接受他的操纵，为他替他抵挡公牛的袭击。等待着他给公牛致命的一剑，取得最后的胜利，荣耀加身，风光无限。
我收回了我的手，离开他的怀抱，微微一笑看着他不知道是以何种心情看着这个男人开口道：“再见了。”
他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又不想弄明白，点了点头也开口道：“再见吧。”
某一日的清晨，天光还不曾透亮，阴云还没有散开，我同一个英俊的男子进行了生命里第一场可以预知的诀别。
我登上飞机，他转身离开。
最终，我没有对李宁玉实现我的诺言，我没能带回她想念的刘林宗，我想她所思念的那个男人只是存在于她头脑里的一种幻想。我不想打破她的这种想象。与其带回一个真实的刘林宗，还不如就让她这么幻想着那个温润如玉的影子。
我们真的都太可怜了。
下飞机的时候，很意外，李宁玉来接我。
她来接我，我看着她站在那里，就像春季刚刚盛开的一株桃花。整个世界的颜色都那么暗淡，唯独她是一株粉白的花树。天光把她照的那么明媚，那么美丽。
我迫不及待，我不能忍耐。快步的跑了过去，伸手抱住她。
“慢点，晓梦慢点。”她笑着跟我说。
我也笑，笑着摇头，我看着她，捧她的脸开口道：“玉姐，我想你了，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到？我没跟你说啊。”
她看着我道：“是林宗，他打电话给我。他告诉了事情的经过，他说剧院爆炸，他们社团被牵连，所以才没有联系我。他说多亏你去找她，你父亲正在让人想办法弄他出来，过几天他就会回来。呵呵。晓梦，这真好！”
是啊，真好。他就要回来了，我看着李宁玉，我抱着她在怀里，我对自己说，刘林宗永远不可能回来。因为顾晓梦不要他回来……
我的父亲在暗中帮我筹备我抽身而退的事。
我也在帮自己筹备一个前所未有的大事。我想我是要抽身而退，但是不是坐飞机去美国。而是依靠自己的所有才智，依靠自己的所有力量，帮助一个可怜的女人，让她在重重的包裹，谎言，伤害，危机中冲出去，活下去。
这是我能做的，能够给予她的，最后一点温存。
不知道，她会不会被我感动……
我想，我是有些疯的。
我回军机处的第二天，南京发来电报，叶剑波被刺身亡。
王田香捉住了一个组织成员。
由于错误的情报，刘林宗等接应的人员没能把她救出来。她在六爷的酷刑下吐露了一些蛛丝马迹，然后身亡。
刘林宗做出指示，一切人员全面隐藏，采取单线联系，避免组织的全军覆没。
然而在他发送消息的前一天。我收到了来自日军的一则消息，我看着那条消息，一条假的不能再假的消息，我之所以说它是假，因为军统方面已经给了我情报，证实电报上所说的人不会在那个时刻出现。
这就是做多面间谍的好处，我不得不承认。我拿着情报，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舔了一下我干燥的嘴唇。伸手把那些字化作摩斯码透过我们头顶的天空，传了出去。
我想传给刘林宗，传给一切能收到的人。这个消息一经传出一定能引发一场不小的轰动。因为机会太难得了。
我像一个终日在结网的蜘蛛，李宁玉曾经是我的目标，我本来张牙舞爪要等她的自投罗网，没先到先等到的是我可怜可笑的作茧自缚……
二十二日下午三时，军统发来消息，刘林宗因涉嫌藏匿私人电台被南京伪政府人员捉捕再次锒铛入狱。
我非常平静的约了李宁玉来我家吃饭。
我和她谈笑，与她举杯，她还在期盼着刘林宗的归来，设想着一个童话一般的将来。我附和着她，也幻想着她的那些幻想，如果事情都和她想的一般，那真的要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谢天谢地。
她醉了，我也醉了，跌跌撞撞我跟她倒在一张床上。
她抱着我，像抱着一个婴儿。
我看着她笑，我们都不说话。
最后她闭上眼睛睡着，我再次俯身去亲吻了她……
我吻了她，我以为她睡了，谁知过了好久好久她突然开口。
“晓梦，林宗他会回来对吗？”她的声音很小。
我浑身如遭电击，每一个毛孔都是张开的，我连忙点头嗯着道：“会的。都会的。”
“他会来了，战争结束了。我们会开开心心在一起对吗？”
“会。都会。”
“你会像他一样，一直在我身边是吗？我们会一辈子都是好姐妹对不对？”
“会，我会。”
“晓梦，你多好。你最好了你知道不知道？”
“你也好，你还会更好。比现在更好。”
我说话，眼泪就直接往下掉，她伸手给我擦眼泪，最终将我抱在怀里。
她什么都不说。我已经明了，她知道，她竟是那么过分，原来她一直都知道。她藏在心里，从来不肯说。她的心，多深啊。
她抱着我，我最终失声痛哭。
迟了，这一切来的都太迟了……
“不哭了，睡吧。睡醒了一切都好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好不好，晓梦？”
“好，你说什么都好，我听你的。”
她笑，给我擦眼泪。她的目光饱含着初见我时候的神色，是一种宠溺。
从开始，到现在。她从未改变过的目光。
在她的目光下，睡意袭来，我真的就闭上了我的眼睛。
迷蒙之际，她在我耳边轻声说什么，可惜我听不清楚。
如果有时间，有机会，或许我会问她。
问个清楚。为什么，你对顾晓梦这么好，为什么，你会放任顾晓梦的所有……
如果她有答案，我真希望她告诉我。
只是我想这个机会，我不会再拥有。四天之后，一个夜晚。久久等待的电话终于来临，是特务处的电话。
相信，我所做的一切他们已经有所反应。那条假情报起到了它应该拥有的作用。刘林宗被捕，老鬼被怀疑。
月色朦胧中，我伸手去拉李宁玉，一起上了特务处那辆黑色的轿车。
前方是黑影重重的暗夜。
前方是无法预知的危险。
前方是通往自由唯一的道路。
不是别人的自由，是你的，是李宁玉的，这是顾晓梦在人世间的时候给你的最后一点珍贵的礼物……
或许只有组织的消失，刘林宗的消失，我的消失，你才会得到你想要的平静。
月色正好，我握着你的手，你说没事的，不会有事。我点头微笑，靠向了你的肩膀。
黑夜之中，蜿蜒的公路上，车辆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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