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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你别后(41)

想当初我离开美国的时候也曾听说他有过女朋友,但他一回国这事就不了了之,直到他忽然说出几句这么感性的话,我才发现:

傅一睿单身的时间似乎有点太久了。

想来,傅一睿对恋爱有远比我成熟的观念,他注意到喜欢一个人,是喜欢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喜欢自己幻想的投射对象。

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按照你的喜好而塑造的,不管你爱上谁,都是一个与你相异的个体,出身不同的家庭环境,受过不同的教育,可能还有跟你截然迥异的生活习俗,那个人,有令你疯狂的魅力,就有令你厌恶的缺憾。

只是人总是要成长到一定年纪,才能够坦然接受这种缺憾,才能够明白对方并没有因为你爱他头顶光环,他只是一个跟你一样的普通人。

我到了孟冬死了之后才慢慢明白,其实他从来就跳脱任性,他有艺术家的激情,却也有那一类人不可避免的幼稚和冲动。摄影师孟冬,也许永远需要新鲜的女人和新鲜的爱情,他会移情别恋几乎是不用奇怪的事。

那么,为什么他能跟我维持了十来年的恋爱关系呢?

他跟我在一起,也许是互相需要,我们再也找不到世界上第二个人如我们这样相互熟悉和相互信赖,我们有过一样孤独而漫长的成长岁月。他因为早慧,我因为孤僻,我们都很难交到朋友,在我们还学不会如何去应付孤独的时候,两个人靠在一起永远比一个人更容易捱。

我们很早就一块试过接吻,互相触摸对方的身体,我们在一块看布列松的画册,分享老海顿的唱片,我们在那样的天真岁月中成为对方真正意义上的唯一,像秘密战壕中的战友,能交付性命,能不相互背叛。

我们比兄弟姐妹还亲密无间,比恋人还相互依存,就像长在一块的两棵植物,紧紧缠绕,互相分享阳光雨露,互相抵挡暴雨风霜。

在我的记忆中还有这么一个片段:曾经我们有过一个秘密基地,在小时候,宿舍楼楼梯间里有不被使用的小储藏室,我们门锁撬开,里面收拾干净,铺上草席,有时候还拿易拉罐的铁皮罐插两朵野花。在这间储藏室里,我跟孟冬一起吃从孟阿姨的碗柜里偷来的肉干,喝一种味道很苦的茶,捧着书,一人一个耳机听老式的爱华随身听里海顿的磁带,我们就这样度过了无数的周末下午。

有一天,大概是我小学三年级,我也交到一个朋友。那女孩带我去她家偷看她父亲珍藏的武侠小说,我没有同样的秘密交换,于是就带她参观了我跟孟冬的秘密基地。

我至今还记得那件事,清清楚楚,犹如昨天发生过的一样。我带着那个女孩只是打开了储藏室的门,刚刚迈进去就被放学回来的孟冬发现,他大力地拽着那个女孩的胳膊将她拖出来,然后,当时还只是一个小孩子的孟冬冲我涨红了脸狂怒地大叫:“你怎么敢带别人来这里?你这个叛徒,叛徒!”

叛徒这个词在我们孩童的心目中是个很恶毒的形容词。它意味着人格低下,品德玷污,我从来没想过孟冬会这么骂我,我跟那个女孩都被他吓得哇哇大哭。

一直过了好几天我们才和好如此,孟冬严肃地警告我:“下次再带人来秘密基地你就死定了。”

我点头,可是还想知道为什么。

他不耐烦地说:“那是我们俩的地盘,别人来的话会弄脏那里!”

到今天我当然可以用仅有的心理学知识为孟冬这种童年时期的偏执行为冠上某个名称,他偏执,性格中有疯狂的因子,控制欲也很强。他固执地将我们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我们俩自成一国,有任何踏出圈子的步伐都被视为背叛。

但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想过可以分析孟冬。我只想如何令孟冬高兴,这么多年来,他早已成为一个高出日常生活的象征,我追着他,竭尽所能去靠近他,按他的喜好来塑造自己,做他喜欢看我做的事,我爱他。

但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我根本从没认识过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孟冬。

当然也就更谈不上理解过他,在我们互相如交叉的直线那样渐行渐远之后,我必须承认,我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

就这点而言,傅一睿对情感的认识,确实要比我聪明。

可聪明不是幸福的必然条件,我身边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邓文杰、詹明丽、李少君,个个都有先人一步看透世事的天赋,可他们没有一个人称得上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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