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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破(6)

作者: 绿梅枇杷 阅读记录

太原侯点点头:“我奉命攻打玉璧城,阿离,他要你回去。”

玉璧城是当初渤海王战败身死的地方……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既已经染过血,就无所谓再染一回,我说:“我随你去。”

那是我走过的路。

原来所有我们走过的路,都是必经之路。那不是我头一回骑马,但绝对是头一回骑马跑这么远,这么快,当时疼痛,一言难尽,就是如今想来,也觉得骇然。人总是不能清楚地知道,一颗心怎样陷落,而在回望的时候,总要到回望的时候,才明白太迟,如果能够回到当时,如果我有一双手,能够穿过岁月的烟尘,能够挡住她当时的脚步,能够按住她雀跃的心……如果。

太原侯说:“当初王兄星夜驰骋,奔波千里,救社稷于危亡,挽大厦之将倾,让人每每想起,心驰神往。”

我心道这江山还姓元不姓陆呢,什么社稷危亡,大厦将倾,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心里腹诽,口中只道:“如果侯爷想,阿离陪侯爷依葫芦画瓢跑一趟也是使得的。”

他却又摇头。

大军走得自然要比当初慢上许多,出发时候漳水尚未解冻,抵达玉璧城下,已经风和日丽,太原侯指一处给我看,他说:“当初,你们就在这里遭遇伏击。”

“哦。”我虚虚地应。

我倒不知道,原来当初已经离玉璧城这样近,一个冬天过去,没有痕迹留下,没有鲜血,没有白骨,草青青探出头来,而春水如碧——还要怎样呢,玉璧城下,十余年来齐郑大战四次,每次都出动二十万以上兵甲交锋,丧生于此的人,足以使洛水断流,小小伏击,算得了什么。

不会有人记得。

太原侯说:“我听说当时王兄本来已经被亲兵送走,又折身回来……”

“怎么可能,”我不动声色打断他:“当时四面八方都是骑兵,根本没有突破口,如有,以令兄心性,就算是令尊失陷于此,他也未必会折返,而况余人。”

太原侯讪笑:“后来援兵赶到时候,你不支倒下,王兄下令杀俘,一个不留。”

我比他还惊奇:“以牙还牙,很奇怪?”

太原侯解释给我听:“齐郑源出一脉,两国之间,上至朝堂,下至庶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常有父兄在齐,而子侄在郑,所以两国交兵,少有杀俘。”

我理直气壮地无知无畏:“我是蜀人。”

他笑,便如冰雪初融,春花怒放:“阿离,你分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定睛看住他:“是只有交出阿离,侯爷才能自保?”

“不是。”

“那侯爷又何必赶我走?”

太原侯放声大笑,我仰头去,九万里长空,碧寥如洗,有雁北归。

第7章 玉璧城

玉璧城是座坚城,齐郑在此拉锯十余年,以倾国之力,赔上无数将士,齐不能寸进,郑不敢寸退,最后以渤海王的死亡为标志,旧的战争落幕,新的战争又拉开,太原侯身为渤海王之子,此来,是为父报仇,是哀兵必胜,是不死不休。

他并没有急于开战。

先围了城,不说打,也不说不打,整日在周边转悠,早乘船,晚登山,俯仰之间,湖光山色。一晃数日过去全无动静,便有将领坐不住来讨军令,他却手绘一图以示,娓娓道来,竟是要修堰筑堤,拦截洛水,等三月汛期至,水灌玉璧城。

“会死很多的人吧。”我坐在城墙上,稀薄的日光下一队一队的民夫过去,挑着沙,担着土,前看不到头,后看不到尾,将官执鞭在侧,冷不防一鞭子,“啪”地响亮。

太原侯握一卷诗书在手,头也不抬:“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侯爷这哪里是打仗,”我说:“半江水灌进去,整城的人都会被淹了呢。”

“怕淹可以投降啊。”

我觑他脸色:“投降你肯?”

“有什么不肯,”太原侯扭头看我:“两军交战,各为其主的道理我还懂。不过王思政是块硬骨头,你要真这么怕死人,去劝降我也不拦你。”

劝降?这个建议让我顿觉颈后阴风阵阵。只讪讪:“侯爷手底下什么文臣武将没有,劝降也轮不到我啊,再说,这堰不是还没修起来嘛。”

太原侯这回倒真皱了眉,怏怏道:“都大半个月了,怎么堰还没有合围,要误了天时,可又麻烦。”说话间掩了卷,召人商讨,众将议了好些天,除了督促民夫加快进度,却也没有别的办法。这当口儿,玉璧城开始突围了。

仗打得惨烈。

依我的意思,是有多远躲多远,但是太原侯不肯,非要亲冒矢石,坐镇前线。时有胜负,无关大局,这边反正进不了城,那边也死活突不了围。对于玉璧城来说,最大的收获是拖慢了修堰的进度,而太原侯的负伤,成为齐军此战中最大的变数。

毕竟是……大将军的亲弟弟啊,谁肯承受上位者的雷霆之怒。

所以伤虽不重,却是再没有人敢放他上战场,但是人不在,心不能不在——当初他的父亲就是这样被活生生拖死在这玉璧城下,如今他的兄长威信不及其父,这一战,胜也就罢了,不胜,朝中多少魑魅魍魉闻风而动,到时候内忧外困,一个不慎,陆家覆亡就在眼前。

他同我说:“不能再打下去了。”

我拿他的佩刀破橙:“侯爷的意思是——”

“汛期将至,堤堰未合,人手不足,不能再打下去了。”

米白的筋络一丝一丝抽出来,涩涩橙香,我道:“侯爷莫非是想议和?”原是随口一问,太原侯的眼睛却亮了,他低眉想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眉目之中流光溢彩,如珠玉生辉,我忽然有点心虚。

却听他柔声道:“阿离的主意好。”

就在我感觉到一朵不祥的阴云飘过来的时候,太原侯干脆利落抛出下一句话:“一事不劳二主,阿离,你走这一趟吧。”

终究没忍住跳起来:“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是你!”

“我功夫不行,你知道的,我不会说话,你清楚的,我——”

“你欠我一条命,我明白的。”他似笑非笑,容色鲜妍,如花盛开。我登时就悟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兄弟会打地洞。

太原侯要的其实不是议和,甚至不是劝降,而是缓兵之机,他需要时间,需要人手,需要赶在汛期之前合围拦河堰。

虽然他一再跟我保证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是规矩,但是我一想到要面对王思政这样的猛人就忍不住哆嗦,这头老狐狸,怎么会不明白太原侯打的什么主意,玉璧城围了一个多月,能吃的都吃光了,可以想象城里是怎么一个情形,万一他们看到我觉得牙好胃口好……

难道我千里迢迢从蜀中辗转到邺城,混到今日,仍是逃不过被吃掉的命运么!

天理何在呐!

我按捺住心中恶寒,转而思考更为实际的问题:要怎样才能打动一头老狐狸。

有什么是他看重的呢?

在这样一个大伙儿都已经习惯了朝秦暮楚的乱世,坚守一座孤城十余年,说明什么,说明他死忠;

再反过来想想,在这样一个大伙儿都习惯了朝秦暮楚的乱世,这一城的将士百姓能够听他号令,老老实实把城守下来,说明什么,说明他威信高,说明他对百姓好,说明……“爱民如子”四个字,突兀地跳了出来。

有句老话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我忽然真的想劝降他,或者说,我忽然真的想保住他的性命。

所以当我被放进玉璧城中,当我在满城饿得眼睛绿油油的百姓的目送下被带到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面前的时候,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扑倒在地嚎啕大哭。

老狐狸像是被吓傻了,抚我的头顶说:“哎,你这孩子……哎,你这孩子……”一声一声,渐渐就低下去,渐渐没了声息,滚烫滚烫一颗泪珠,落在我的头顶,我想他是明白了我的意思:哀民生之多艰,长太息以掩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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