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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刀(55)

作者: 梁白开 阅读记录

“哪想到二月初九,落梅庄一场大乱,我躲在暗处,静静瞧着他们厮杀。嘿嘿,那些武林豪杰平日里个个气定神闲,自居宗师,一听到什么天下至宝来了,那道貌岸然的面皮就都不顾了,都红了眼,也不知谁先抢上前去,哈哈,一下子就打起来了!这些人皮囊底下全是腌臜龌龊、见不得人的东西!哼,师父也在,还不是给人捅个对穿?师姐却是聪明,躲在假山里,将孩儿护得紧紧的,半口气都不敢出。这件事,我倒是很敬佩她。我那时肚里怀着欢儿,也一心想要护着孩子,做娘亲的,为了孩儿,什么事都做得出。

“那夜,师姐抱着孩子跑了,师兄还没赶到,哈哈,天助我也!我偷偷跟在她身后,真想一剑杀了她!可是,可是……我跟在她身后跑,夜里那样黑,没有月亮,什么也瞧不清楚,我肚里怀着孩儿,踉踉跄跄地跑,忽想到从前,我抱着猫儿,从山下走到山上,只想要逗她开心。我忽然不想杀她了。我爱她,比起师兄,我也许更爱她呢!我那时想,她这样可怜,她什么都没有了,我何必要杀她?然后,然后,我便看到付九了。他那么高,长得那样凶,他对师姐跪下,一字一句地说话,师姐面无血色,那孩儿在她怀中放声大哭,那副情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付九是鬼,不,他比鬼都可怕!

“我偷偷跟着他们,一路跟在太湖。他们住在太湖边一个老太家里,我躲在暗处,等付九一走,便上去敲门。我还想同她说说话,想听她说声对不起,说不该瞒着我,和师兄好。谁知道,她一见到我,便哭着求我带她走,带她走?她当年不也那样求师兄吗?她为何自己不走!这个人,她一生都要依赖别人,一生都要让人家保护,自己却从来不曾做过什么!她这样美,却又这样柔弱,哼,男人都爱她柔弱,他们都爱柔弱的女人,就喜欢女人依靠他们,喜欢女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靠他们保护。可是他们错了,师姐也错了,这世上,最信不得的,就是旁人!谁也不知道,那些前一天还同你甜言蜜语勾肩搭背的人,这一天会不会捅你一刀。哈哈,我本想救她的,然而看见她的眼泪,我又放弃了。她一生都要靠着别人,从不知悔改,那便要她因此而死吧!

“我同她说,我自己也怀了孩子,没法带她走,但我会去找师兄过来。我那时想,只要她问我一句,这是谁的孩子,我就救她,你道她说什么?她说:‘叫他过来,叫他过来!他一定会救我的,他那么爱我,我也这样爱他!’哈哈,哈哈,这个女人!这个愚蠢、自私、从不知悔改的女人!于是我答应了她,又跟她说:‘付九为了主子,什么都做得出,你想将方家血脉带走,他定不会同意,你可要将孩子留下?’她怎可能答应?做娘亲的,怎能将孩子留给别人?我便说:‘那你可要稳住他,要他信任你,他要是察觉你想逃走,定会杀了你的。’她自然满口答应。到了第二日,我当然要再回去!为何不回去?我要亲口告诉她,告诉她师兄爱的是我,告诉她我肚里的孩儿到底是谁的,我要亲眼看着她绝望,看着她不得不带着孩子和那个鬼亡命天涯!要她不得不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孩子去为她根本不爱的人复仇,一生活在风口浪尖,只为了复仇这件事活!

“我当然看见了。这个笨女人,还跟我说那孩儿有了名字,哈哈,她当时说,‘我不要我的孩儿叫“传志”,我要叫他“欢儿”,我不要他报仇,要他一生平安喜乐,欢乐顺遂,要他永远天真烂漫,快快乐乐地活。’她说完这话,我便笑了,我同她说,我的孩儿会那样活,我的孩儿会替传志那样活。哈哈,她真傻,我岂能将她带回去?师兄见了她,定要抛弃我跟欢儿,我岂会将她带回去!你猜她什么表情?啊,一个人绝望的时候,再美的容颜,也会变得衰颓、丑陋、枯槁。她的嘴唇,像是花瓣吗?不,那也是凋谢的花瓣了。

“……但是,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明明,明明报复了她,可是看到她死了,我还是……我还是……不,不,我只是不想要她回南华剑,天下之大,她哪里不能去,为何非要回南华剑,非要和我抢师兄呢?我已不想要她死了……可是她死得那样惨,他们杀进农家,拿着斧头追她,她抱着孩子逃,斧头将桌子劈开了,她到里屋,她将孩子藏起来,然后拔剑,她用剑去打他们的斧头、锤子、刀,她总算是,第一次靠着自己,靠着自己了。可惜,可惜……为什么,为什么呢?我看着她满身是血,一路逃到湖边,看见她走投无路,跳进太湖,一路都是血,到处都是血,我,我为什么会哭呢?我不能救她,我肚里还有孩子,我也要做娘亲了,我岂能救她?

“我明明恨她,明明恨她……我为什么会哭?我哭了吗?我,我还在哭吗?真的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只是不想要她回南华剑而已,我只是……我只是……”

郑夫人已哭得将要窒息,眼泪、鼻涕、涎水,布满她端庄静雅的脸。她嗓音沙哑,声嘶力竭,像要将十八年来所有的怨恨和痛苦都哭出来。

这里还有五个人,然而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有郑夫人的抽泣声、低吼声,回荡在死寂的房间里,一整夜都未曾平息。

晨光熹微,窗外传来一声鸡鸣,传志却没有听到,更不知道是谁的手,轻轻揽过他的肩膀,将他抱在怀里。

☆、江头未是风波恶

这日清早,罗成照例敲门邀传志吃饭,不想出来的却是郑夫人与红蕖。郑夫人形容枯槁,脚步疲软,似乎站立不住,红蕖不得不搀着她臂膀。阿笙随后而出,要他看好两人,传志这日在房里吃。罗成不知其故,虽露惊诧之色,却并未追问。待三人下楼,阿笙掩好房门,回身问:“怎样?”

秦筝将岑青衣衫理好,边收拾药草边笃定道:“确是中毒。你怕毒液上行损伤内腑,疾点他上臂穴道,本是不错,但此毒并非由手掌侵入,而是在体内随经脉发至掌心,发作时毒液早已流遍全身,岂还来得及?是以他胸膛并无伤口,反泛青黑之色;右掌毒气更胜左掌,只因右掌使力更大。”

“你是说,师叔中毒是更早些的事,是因与人交手牵动内力,方令□□发作……可还有其它猜测?”阿笙蹙眉沉吟。

秦筝啪的一声扣上药箱,冷道:“你嫌我本事低微,自己找云姨瞧去。”

阿笙一笑置之,不与她争辩,转而对传志道:“若师叔早已中毒,下毒之人便不是罗成。也不好让筝儿始终呆在房里不与他碰面,今日便讲明此事罢。至于他这几日去了何处,你不如亲自去问一问。”

传志坐在桌边,始终低着头,一言未发。阿笙看向秦筝,见她悻悻然起身出去,方在传志面前坐下,问:“我替你杀了郑夫人,可好?”

传志嘴唇一动,复又闭上。

“我知道你有言在先,不会怪罪她,”阿笙静静望着他,“我却不曾保证什么,我来杀。”传志颤抖着点头,又连连摇头,抬眼迎上他清冷目光。他双目布满血丝,眼睑红肿,神色无助。阿笙叹息一声:“她不曾亲手杀人,却见死不救,给恶人可乘之机,你想要杀她,是天理应当,不必愧疚;至于你娘与郑竟成、与你爹是何关系,与你却无妨碍。她拼死将你带出落梅庄,临死前想尽办法护你周全,从未对不住你。”

传志嗫嚅半晌,哑声问:“阿笙,你,你怎能这样清醒呢?你从来都……你可有,可有不知该怎样做的时候?”他脸上泪痕未干,凄惶地望着阿笙。眼前那人眉目如常,波澜不惊,口中说着劝慰的话,面容却淡漠似全无感情,如置身事外。传志仿佛再度回到了六年前,他听闻方家已被遗忘,便手足无措,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又当去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