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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弃(9)

作者: 燕缺 阅读记录

唐洵章酒量不及他,趁着舌头还顺溜,问:“为何给我起这个字?”

聂放合着眼,像是醉了,灌酒的手却稳得很:“人嘛,喜欢口是心非,越是得不到、做不得的,偏爱挂嘴边上……”

“嗯?”

“换个说法好懂,我为什么叫自己聂放,就为什么叫你释之。”

“……哦。”这算哪门子的好懂?

聂放:“不扯这个了,没意思。”他又喝了半坛,散架似的放开手脚躺在一堆空坛子中央,“十二年,总算是成人了啊……往后想做什么来着?快意江湖,还是骗个官印玩玩儿?”

唐洵章又喝了口酒,低头把聂放盛进眼里,满心只想把他整个刻下来:“等了结家里的事,我就回来陪你……一直陪着。”

聂放捂脸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下半辈子就不娶妻、不生子,这么赖着我了?”

唐洵章眼前朦朦胧胧,耳也闷闷然如聋,只有心念明亮:“夫、夫妻才能吗……我……我想和你一起。”他摇摇晃晃倒在聂放身边,耍赖似的抓住他的手,“非得这样……那……我嫁你娶,成吗?”

聂放没有再笑。

唐洵章等了又等没等到回答,失落至极也难堪至极,侧头佯装醉死。

万物没进不可知察的昏黑中,而这昏黑中到底有了轻微的动静。他迷迷糊糊感到有人把他从地上抱起,一只冰凉的手落在滚烫的额角,颤得厉害。他的魂府也跟着颤得厉害,颤出了满腔儒慕和委屈:“十七。”

他跟着十七的怀抱一起狠狠地颤了下。

“如果等你报了仇,还这样想……那就成吧。”那声音像费了很多气力才稳住,“我试过了……释之。我做菜,真没什么天分。”

不单做菜,说实话的天分也没有。

廿一岁的唐洵章猛汲了一大口冷气,凉得酸牙,凉得抓心。他想起聂放一脸恹恹,依旧屡教不改,轻手轻脚进房。

聂放睡相不好,毒蕈似的缩进阴森森一角,一点也没有醒时的“横行霸道”。他一直在发抖,人像是在北地严冬时摔进了湖中的冰窟窿,又冷又湿,额间红斑却烫得火烧火燎,隐有向外蔓延的迹象。

唐洵章叫了两声十七,没把人叫醒,知他是犯了病,刚想去找陶三思,就听到聂放的呓语,一听清,整个人都僵住了。

“放过明端……”榻上人一顿,又嘶哑地道,“秦峥,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放过明端!”

秦……峥?秦家主?伯父?

唐洵章如坠烟海地出了门,恰好碰上忙活到日落的陶三思。他的衣襟上沾着褐色的药汁似的斑点,有些皱,神情却松快。许是碰上天大喜事,唐洵章与他讲了聂放的症状,他的松快也没放下来过。

“你安心休息去吧。我今儿个给石公子试了新法子,有些效用,没准老聂也用得上。这回算是没白来!”

陶三思三步并两步进门,唐洵章心中乱作一团,一时难以面对聂放,往唐念七那儿去了。

——

翌日。

亥时三刻,夜深风紧。四下疑起妖氛,缘风啸尖刻刺耳,似鸱鸮凄鸣。

石四公子方下榻活络筋骨,遵医嘱服了一帖药。汤药中有股子腥气,却立竿见影,他气色不复青白,比常人更见红润少许,石中信观之心喜,激切道:“瑨儿……你可好些了?”

石瑨城:“较之以往好过千倍,陶先生的确不负令名。是孩儿不孝,让父亲忧心了。”

“父子之间,何必说这些虚话。近日府上来了不少贵客,其中不乏良才英杰,瑨儿不妨多走动走动。”

“十七刀、武中疯爱徒,当真是难能一见的贵客。”石瑨城抱着手炉,若有所思,“父亲是想借机查实奚州几起血案与赤练宫的联系?”

石中信道:“正是。”

石瑨城沉吟片刻道:“咷笑浮屠当真可信?”

石中信道:“他与赤练老魔有血海深仇,自请伏藏赤练宫中,十二年前与我等里应外合攻破赤练宫诸多分舵,此次也是他以灭谛刀谱钓出了赤练宫余孽,信得过。”

石瑨城劝道:“事虽如此,但灭谛刀谱为秦门绝学,多方务求之,咷笑浮屠难免怀藏觊觎之心,不可尽信。”

“为父省得。”石中信忽闻异动,知有从属告事,遂和缓道,“多虑伤神,你的身子方见好转,早些安寝吧 。”

石瑨城送父亲至厢房外,未即刻就寝。他临风伫眙,凉意袭身,而气血激荡,竟生出一种令他憎恶的湿热。是时,半开窗牖间探进一只霜白手掌来,手掌之后,人长身玉立,眼浮笑凝冰。

“四公子想通透没?是跟你爹犯浑,还是做个明眼人?”

石瑨城指节就窗棂轻叩,似在掂量对方的斤两:“咷笑浮屠若有异心,后日大会之上必能一见分晓,前辈何必如此心急呢?”

来客薄唇一挑:“哦,有道理。可我这人性子燥,向来不爱等人。”

“瑨城不然,自小便好思量。”石瑨城蹙眉,“不若你我各退一步,瑨城不与咷笑浮屠为难前辈,前辈替我解了这蛊毒之害?”

“原来坐享其成是石门家学,领教了。”聂放懒洋洋地挠了挠耳背,“这样吧,再加一条——我有几年没见咷笑这个老朋友了,难免落得对面不相识的窘况,届时烦为引见引见,怎么样?”

石瑨城斟酌再三,心道这倒不失为一项划算的条件。他本就对咷笑浮屠心存忌惮,又不愿明面上开罪于他,十七刀这一议倒是正切中症结。他盘算毕,披上敬仰之态,微微颔首,便是应了。

却说石中信闻徒属来告,行至后堂。诸人均跪于槐树之前,个个噤若寒蝉。中有二人俯卧,与他者足有一丈之隔。冷月朗照,剥笋衣一般将人气洗尽,只留了层死白的人皮套子。

石中信眉头一跳,怒然喝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回禀尊主:一炷香前,药房忽然走水。属下灭火后,便见……便见为公子煎药的两名侍婢倒在房中,气息全无。二人尸首旁,还有一条死蛇!此外——”

两名侍婢体态趋于圆润,死后竟干如枯叶,像是被挖光了血肉。为首者取柳叶小刀在尸首腕侧划了道口子,皮骨间黏着黄脂,夹着淡红内瓤,而无一滴汁液。昔日赤练宫风头大盛,与赤练主为敌者皆死于此等邪功,又有奚州故实在前,不难推知是何人所为。

石中信强压怒火,命人焚毁尸首、不可声张。人既散退,他径直钻入庭院中的假山,步履愈发急促。

假山密室中烛火幽微,咷笑浮屠正在幽微烛火中勒着石壁,石屑纷纷下,六字真言现于壁,如金刚怒目。他神容悲悯,如菩萨低眉,念罢第十遍往生咒,低低一叹:“舍念,不舍念,人间尽是这般难缠。盟主受累了。”

“要是能剿灭这帮牲畜,就是受累又何妨?”石中信面色稍霁,又气得冷笑连连:“好个赤练宫,竟有胆子欺到石家头上,竟比十四年前还要猖獗!”

“不过强弩之末,困兽之斗,又有何惧焉。”咷笑浮屠屈指揩去六字真言上的残余石粉,背对石中信悄然莞尔,“盟主只需,再等两日……”

两日后,石府晏宾。

既逾寒露,秋气日渐萧索,不仅遮天蔽日,亦使丹枫蒙霜,惨惨而失色。

盟主大寿,各方大能毕至。石中信居主位,右首第一是少林方丈无慧,左首系衡山掌门孟凡江,一者和颜悦色,一者笑比河清,同样气势迫人。

武中疯从不与会,但筵间仍有他一席之地以表尊崇。唐念七沾了光,与当年夺得首功的聂放只隔了一席。

陶三思于石家有恩,自被奉为上宾,与聂放也差得不远。他忧心忡忡地朝聂放那张望,那祖宗仍套着一张假脸,看似正气凛凛,案几下的指头却拿着个色子颠耍,美姬添酒时不忘调笑一二,戏红了芙蓉面。他不由庆幸事先“勾串”聂放灌晕了小唐,要被小黏人鬼撞见,铁定要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