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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弃(18)

作者: 燕缺 阅读记录

他似乎终于承认了那块地方再不可能洁净,仅存的执念也烟消云散,也轻轻然放下了。但他还想看一眼他的释之,便扭头朝向他。

当年给他带花生吃的小家伙,被他恩将仇报没了家,又被他拉拉扯扯成了人——他也不晓得这到底算是什么,说怅惘也怅惘,说荒唐也荒唐,但终归不是对的。

聂放看着释之的眉眼,难得恍惚。

他记起杀死秦峥之前说的话。

“其实我是知道的。”

“后山乃秦门密地,又藏着练菀和你的秘密。若无你默许,一个五六岁的孩童,怎么可能三番五次来后山找我?若不是你以明端要挟我,我就是饿死在栾阳山上,也绝不会受人摆布!”

“秦峥,你将他看成了什么?”

然后呢?

然后啊……

杀人杀得多了,杀红了眼,杀没了心魂,杀没了……秦门上下,全杀了。

十七固然恨秦峥,但也厚谢他带来的苦痛。囚于栾山时,他于那一个又一个难捱的黑夜与白日里攫获了四大皆空的真谛,即腹中空、颅内空、心府空、什么都空。因为“空”得太过,有人便拿苦痛为他灌顶,轻飘飘身躯才能挨着尘泥,才能守着他放不下的人。所以他厚谢这苦痛,无时无刻不厚谢。

可他丢了明端。

笑风生,是他毁去秦门和赤练宫之前给自己留的退路,本不需要再造一个“十七刀”出来。

可他想让自己干净些、再干净些,然后才能把明端找回来。

他找到他了,在明端吃了很多苦之后。所以他让他改姓唐——糖么,总是甜的。

可他记着释之是姓秦的,于是他把灭谛刀谱传教给他,却不做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而他杀了明端的父亲。

十三年,说快也快,有释之陪他,日日都是欢喜的;说慢也慢,蛊毒发作时不啻是度日如年,有几次疼到想一死了之,最后只剩一个念头:他说好要陪着释之的,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行。

可他终竟食言,秦门百十条人命,他只一条,抵不了的。

一瞬千念起,弹指归诸灭。

贪了这么多年,他该放手了。

可他放不了。

“做你该做的。”他再道,“玩泥巴的年纪,我在人前人后跪没了……栾山一年,废了手脚只能做个瘫子。横竖这条贱命快折腾光了,这一回,我想站着。”

唐洵章把十七从地上抱起来,他本就很轻,少了两条腿胫,就更轻了。

夜色缠缠绵绵地沉下,是一种荒芜又空洞的蓝黑。他抱着聂放走进院子,带血的黄叶被风一扫,全都窝进墙角瑟瑟发抖。

“白老五说废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在那了。你总是这样……总是!”

在那电光火石间,唐洵章想通了许多事。比如,为何十七要把他绊在茶楼里;比如,为何咷笑浮屠能在汒山之下遇上他;又比如,为何十七要叫他释之。

他惨笑起来,双目赤红,恨不得在十七断气前先生撕了他:“你总是想甩开我……你又想甩开我!你这个……”

“我没有,”聂放轻言辩解,饶是嘴角源源不绝淌下的血水也未能消去他的怿怿,“聂十七,弃七情、弃劭令、弃真性、弃天命……从没想甩开你过。我叫你释之,是告诫我自己……该放开你。可没成……我试过了,释之。一次……也没成。”

唐洵章:“……你总是骗我,我不信你。”他还是要甩开你的——他心里有个冷冰冰的声音在响——连阎王都可以去见,只会是为了甩开你。

一直如是。

八年、十三年。是恨多些,还是别的更多些,很难回答,却也很好回答。

汒山之行已足让他明白赤练主是谁。而他所知道的十七,从来都是那个说放就放、想走便走、谎话连篇,时冷酷无情,时无理取闹,本性却没心没肺的十七。他活在他的十三年里,时时刻刻都艳如画轴。

他如今的天地,是聂放领他塑起的天地,并不明亮,也不宽敞,却仍然是他的天地。

可他曾经的天地却是他亲手撕裂。

他和十七看了十三年的日落,面对面吃着同样的饭菜,他还想着要用勤练的手艺缠他赖他一辈子。

可十七杀了那本应伴他成立的人。

恨吗?恨的。

可是他梦到最多的还是庭院里的紫藤花。

他想和十七说,我记起你来了,你那时怎么就能瘦成那个鬼样子?他想和十七说,别老是骗我去喝花酒,你再骗我,我以后就不会信你了。

他想在院子里支个条凳让他晒晒太阳,家里的柴米油盐酱醋有几样快没了,得去置办;他想学着酿酒,给他剥一盘盘花生;他还想赚来千千万万个十七枚铜钱,把他的余生买回来藏进心里,焐热他的心肝肺。

但他也想用刀捅穿他,剖开胸膛,看里头是否空空荡荡。

而这一切可说与不可说、可做与不可做,都不再必要。

什么都不再必要。

他捧着聂放的右脸,低头啄他唇角,又在下唇处印了一记。

聂放一怔,舔蜜似的卷走下唇的血珠子,笑了:“当年真没给你起错名儿……甜的,黏的……拼了老命甩都甩不掉。”

“想都别想。”

人安身立命的两条腿,便是爱与恨这两条根。有一日,一人匆匆地来,随手撒下籽种,又匆匆地走。现今它发芽且茁壮,成材且蓊郁,牢牢地把他和尘世牵在一起,又是同一人匆匆地来,将这两条根绞得稀烂。

他不允他再匆匆地走了。

他抱紧他的十七,浑身剧颤:“……阿放。”

“怎么叫的?没大没小。”

“我想这样叫你,很久了。”

“小子,你手上也轻点。”聂放又笑了笑,“抱着……就抱着吧,我保证不甩开你……但别太紧……我很疼的。”

“……好。”

他不舍得他再疼了,哪怕一星半点。

他疼太久了。

月色很好,虽然不是满月,但那弯而明亮的一钩,又像是一个黑的圆叠在了满月之上。

这两个圆无声照着庭里两个人,照着把两颗人心连在一齐的刀;一颗冷而腐朽,一颗热而鲜活。开初热的那颗用滚烫的血养着那颗冷的,它渐渐变温、变暖,才像是活的;后来,人声、风声、鸟雀声、落叶声都乏了、累了,它们也一块儿凉下去。

聂十七把他的释之找回来那天,也不是个满月夜。

但那夜也有很美的月光,银灿灿,澄澈无瑕。

“我手头没什么钱,只十七枚铜钱。十七枚铜钱,买你十七年,怎么样?”

他隐约觉着这人在骗他,但像被月亮迷了心窍,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他牵住他的手,走入他的余生。

从此,再没放开过。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爆肝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