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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弃(17)

作者: 燕缺 阅读记录

他死后,桃三思即咷笑浮屠的余生,是在爱刀与憎刀中度过的。爱,嗣于血亲;憎,缘于宿命。

少林无慧曾与桃振青有故,于是他往少林去了。经书千卷,佛谛万帙,没有一字能令他知“舍”。

是以他自削鬓发,步步登上无穷尽的山阶问佛——恨如何舍,欲如何断,心如何定——佛无答,他自从刀中寻。

无慧拒为他点香疤。

“目是尘泥目,心是血海心。右眼魔字,左眼鬼字,你与我门无缘,无缘就不应有求。”

“无缘便无缘罢,咷笑只求以恶身荡涤罪业。”

“恶身是恶身,罪业却非罪业。佛见你心,不信、不诚、不洁,唯有欲海滔天。”

咷笑浮屠仰天长笑而去。

自此,少林无慧多一逆徒,赤练宫中添一恶僧。

入赤练半载,他偶然见到被软禁于地宫的练菀,得知诸案乃秦门授意,改头换面潜入栾山。

会秦诺与秦峥争执,咷笑浮屠匿于幽隐,闻悉内情。

“大哥,你收手吧!我知你有诸多为难,但怎可与练菀同流合污!怎可如此!如此——丧尽天良!”

“丧尽天良。三弟,你是在同谁说话?”

“大哥!”

“如今提起秦门,只知秦门有灭谛刀谱,而不知秦门有刀。不登魁首,则时人不识;不凌青云,则后世无名。我秦门既然得不到最好的那一把刀,那其他人——也休想得到!”

咷笑浮屠初闻此论,笑它荒谬。而慎度之、谨察之,又以为不无道理。

杀人与为人杀,循环往复,无有休止;弱者无能而命丧,强者无敌而不亡;父亲身死,只因他还未至无敌!

前因结果,是缘法;爱憎难舍,是人情——我不能舍、不愿舍、无需舍!

他慢慢睁开眼,向他深憎之人缓缓而笑:“练主,你将万般尘累施于贫僧,有施必有报,贫僧但回报十之一二,你便受不得了么?”

“有何受不得?血亲相弃,我受得;世人唾骂,我受得。练菀拿我试蛊,我受得;秦峥逼我为他驱使,将我关在后山近一载,其间断食绝水数日,又断我手足,我也受得。我受不得的,是你利用了释之;我受不得的,是你将释之推入险境——他是我的一切受不得。”

“哦?难道不该是这般么?他知你与他有灭门之仇,你受不得;他知你骗他骗了整整十三年,你受不得;他知你是赤练主、知你本性为何者,你受不得!”

聂放微微晃了下,仰头阖目。

咷笑浮屠双手合十,慨叹道:“练主啊,鬼就该走鬼的道途,你拉着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陪你消磨,害人害己,又是何苦来哉。”

“……你不是我。”

“贫僧确然不是。”咷笑浮屠一顿,幽幽道,“贫僧有疑,请练主解之。于练主而言,杀生,竟是何等滋味?”

聂放退后一步,席地而坐。

“好滋味。”他摊开杀孽无度的手掌,半面浸于暖光,半面没于暗影,而眼眸开合间分界顿散,只余森冷得几于兽类的麻木。

咷笑浮屠叹息一声。

“刀在我手,而诸生性命尽为我宰割,无一不惶惶,无一不怆怆——你知道我的功力是怎么来的,血里生,血里长,那种腥甜的滋味,美妙得很。我杀的人越多,我就越不易受人胁迫,我为此而欢喜,甚至贪恋不厌。”

“恶毒吗?残忍吗?自然恶毒!自然残忍!恶毒与残忍,最初是我活下来的倚仗;到后来,恶毒与残忍是我闲暇时难舍的乐趣;而今,恶毒与残忍,是我的本性。所以聂十七会说——杀生于我,譬若烹小鲜,烹之欣怡,食之愉悦。”

咷笑浮屠怒意横生:“练主就不曾……愧疚吗?”

“你吃过西瓜吗?手起刀落,同样溅得身上血,同样剜得皮下瓤,而谁会为此愧疚?”聂放反问,无动于衷,甚至还有些带着轻视的怜悯。“你说你恨我,因我杀了桃振青。我杀人如麻,取的人命太多太多了,他是谁、长什么样,我不记得也不可能记得。但有一样东西,我一直记得很牢……”

他寂然的目光徐徐上移,停在红霞侵蚀的天际。

“我记着你第一次见我时的眼神,咷笑。这种眼神我在无数人上见到过……很肮脏,但也真实得漂亮。贪婪、野心、渴求……过去的人给它起过无数个名字,却从来没有一个能道尽它的本质。人,带着它来,带着它走,没有一个人能知道它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执起它,终生为其所累;放下它,只有一死。一般的人选择克制他,而你与我相同……放任了它。”

“你去南疆找练菀,又从老疯子那打听到我的落脚处,假扮陶三思弄清这蛊毒的来龙去脉,是恨我?”他轻缓道,似提不起半分气力,所言之语又句句冷厉,“你诱骗石中信、石瑨城,为灭谛刀谱大费周章,是恨我?恨?老三,你骗谁呢。”

咷笑浮屠低下头走近他恨毒的人。

这人与初见时大相径庭。赤练主阴毒狡狯,无懈可击,引人目眩迷离;而聂十七此刻面同霜色,坐以待毙,像一只断翅后坦然赴死的鹰隼。

但仍有什么未变,仍有什么相同。

“老聂,”他同样换了称谓,抽出桃振青留给他的长刀,沿着聂放的侧脸笔划着,“我恨你,恨极了。都死到临头了,可你这张嘴啊……刻薄、刻薄、太刻薄,是我毕生第一恨。”

刀尖轻轻在嘴角一划。

聂放一动未动。

“你的眼,总是太清醒,好似什么也不在乎、什么都放得下,乃我毕生第二恨。可我得留着它,你还得用它看看你的释之。”咷笑浮屠道,“聂放,放?唐释之,释之?老聂,你又在骗谁呢?”

第二刀落在眼角,血珠吻颊,俨然泪痕。

“贫僧不会杀你,练主。贫僧会留你一命。”他在面上两创之间又划下一竖,又持刀往腰腹而去,“告诉贫僧,灭谛刀谱在哪?”

“十四年前,秦门,火舌之中。我记住之后就把它烧成灰了,谁知道在哪儿。”

第三、第四刀几于同时斩落!

咷笑浮屠扳住聂放的下颌迫他垂首,一脚踢开被他劈下的两条胫骨。

血流如注、四溅,有几小滴飞进了屋内,聂放瞳孔骤然一缩。不及反应,咷笑浮屠又抬起他剩下的三分之二躯壳,将他按入血泊中!

“练主,你吸纳无数人的气血。这一次,尝尝你自己的血是何等滋味吧。”咷笑浮屠赞叹地一抚聂放右颊的红纹,就地擦净长刀,“贫僧不杀你,但秦明端会杀你,你可得好好撑着,见他——最后一面。”

他走了。

但他未能走很远。

一刀从后至,入风归虚,无声无息。

何为灭谛?

果报灭尽,了脱生死。诸相灭、诸念灭,灰身灭智而至涅槃境界,是为灭谛。

何为鬼物?

枯形灰心,眼穿心死。隳形骸、弃神灵,忘象得意而入六道轮回,是为鬼物。

参悟灭道,方得灭谛鬼刀!

刀者收刀,不见生,不见死,无喜无悲。

他缓步入内,刹那堕鬼。

夕光还余三两盏。

三两盏夕光中,一人以两掌代足,断尾赤练般从庭中爬到屋前。

刀者来此时,他正一手支地,一手细致地擦拭地上溅的血滴。这很有些可笑,因他面上、身上,俱是冷冰冰的血,一滴揩去又新增三四滴,是怎么也擦不干净的。

他却擦得慢且认真,像是要护着他心里最干净的地方,像是到吐息终止之前,也只会做、只愿做这一件徒劳无功的事情。

但他擦不干净。

刀者缄默地蹲下身,想了想,又跪在这可笑又固执的恶鬼身边。

“……都知道了?”

“……嗯。”

聂放顿住手,道:“父弑,子不复仇,非子也。释之,做你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