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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弃(7)

作者: 燕缺 阅读记录

这僧人熟门熟路步入月门,打长粉墙前过,未几就见到了负手而立的石中信。

石中信有心晾他几刻,他笑吟吟不恼,于风涛叶浪中寻乐,掐准既不自堕脸面也不损盟主威仪的时机,才道:“咷笑浮屠恭贺盟主大喜。”

“嗯?何喜之有?”

“喜赤练宫气数将尽,喜灭谛谱唾手可得,喜武中疯不理尘事。”

石中信挥袖低喝:“慎言!”他按下心头燥热,容仪端肃,“当年练菀遁走南疆,笑风生也不知所踪。咷笑浮屠经营多年,可有查明他二人的去向?”

练菀,昔年毒名煊赫、独霸蛊道,正是摩罗教凶逆,亦是赤练宫首恶。武中疯或顾念同门之谊,迟迟未赶尽杀绝,而他执正道之牛耳,断不能放过那玷污武道的罪魁!

咷笑浮屠敛容应道:“贫僧未得练菀音讯,但赤练主确有复出之迹象。至于那笑风生……”他顿了顿道,“可不失为一介妙人。”

石中信问:“如何一个妙法?你潜入赤练宫数载,与他共事也应有些时日,却从未听你说起过他的妙处。”

“他啊,确是个极难缠的人物。祸从口而出,孽自舌而起,而无言无语之人,生来便无破绽可寻。”咷笑浮屠拨弄念珠,“练主信重于他,二者同进同出,鲜有龃龉;贫僧殚精竭虑、旰食宵衣,也未能越过他去。”

石中信笑道:“听小友此言,笑风生的去处是有着落了!”

咷笑浮屠双目隐隐一烁:“是。但贫僧有一不情之请——”

“哦?”

“如斯妙人,合该享妙绝之寂灭。”他指上珠串滴溜飞转,几有黑云摧城之势,“但笑风生武艺精深,奸同鬼蜮,冒然相告,恐打草惊蛇。贫僧闻之,十七刀不日将抵锦安,笑风生既是他的手下败将,有他相助,必能事半功倍。”

石中信听他陈言,在他提及十七刀时目露片许不忿,未置可否。

咷笑浮屠心下暗笑,少一流眄,又道:“十七刀当年诛邪未竟,是他之过。他应,分所应为;不应,无私有弊,盟主又何需多虑呢?有贫僧绸缪前后,盟主当高枕无忧才是。”

石中信长叹一声道:“赤练余孽一日不除,奚州百姓便日日忧怖;至若家事,拙荆单弱衰困,小儿沉疴婴身,石某如何能高枕无忧啊!”

咷笑浮屠道:“石公子福缘深厚,定能逢凶化吉。贫僧藏名游历南疆时与神医陶三思有故,他虽不喜在江湖走动,但仍顾及往日情分允下此事,现已到奚州境内了。”

石中信心中积石立时落去泰半!

他露出几分悦色,轻抚长髯感慨道:“此次多劳小友周旋,以陶神医的脾性,饶是老夫三顾茅庐也难请他出山。倘无赤练之祸,以君之慧心玉质,勋绩必不在十七刀之下。得贤子如此,乃父亦可含笑九泉了。”

僧人冁尔,掌上念珠犹然未停:“从始洎终,念念生灭,遗失真性,颠倒行事。昔我非我,令名懋绩,身外物耳。一竹杖,一氅衣,观幻尘,聆梵音,遂得奥旨禅心。尘累尽消,自逐逍遥,岂不快哉?”(1)

“可怜徒有逍遥心,难做快活人。待此间事毕,老夫也该好好颐养天年了。”石中信唏嘘一番,转而道,“但愿诸事顺遂,莫生变数啊。”

咷笑浮屠竖起一指,卡住飞旋的念珠,随即两掌合拢,将十八粒散离数珠尽囚其中。密密细沙渗出指缝,他略一搓揉,道:“承盟主吉言。”

翌日晨起霢霂,凄云惨雾,遍罩宾宇。

陶三思方呈拜帖,即有家仆为之带路。入花厅之际,恰有两奴婢引客从府走出。客者高鼻深目,宽袍长袖,迤逦间显三分醺醺。与陶三思同行的学徒朝他双足盯了片晌,才趋步跟上。

石中信年近五旬,两鬓青黑,精神矍铄。夫人应在不惑之年,但因颦眉不展,反倒生出些憔悴的老态。乍见陶三思,夫人禁不住倾身而起,石中信轻执她双腕按回桌案,安抚地在她手背上拍了两记,与陶三思道:“拙荆心系幺儿,一时情难自已,见笑了。”

陶三思绷着一副高人风范:“令郎是何症状?”

石中信恳切道:“旧岁仲春,小儿突患伤寒,后虽病愈,却坏了根底。每逢阴雨,辄气血不畅,苦痛难耐……老夫遍寻良医,皆对此一筹莫展,还望陶神医……为小儿诊切。”

陶三思颔首:“既允人之诺,必当竭力虔心。但能否医治,还要探过令公子脉象方可知道。”他扭头对身后人道,“徒儿来给为师打打下手。”

扮作学徒的唐洵章只好随他往厢房去了。

室内窗牖紧闭,落针可闻。顽疾若顽石一方,硕大阴翳将整间居所套入,令人闷倦。石公子枕于卧榻,被几层锦衾焐得严严实实。婢女将添好水的汤媪挤入被下,稍掀一角,这病弱公子便打了一个哆嗦。

陶三思将手搓热钻入被中切脉,进门时的不太上心骤然变成了风雨欲来。

“小唐,你照上次给老——咳,那家伙施的那个法子来一遍。”

陶三思有个神医的匾额顶上头,丹田却在那次南疆之行中成了破洞的皮囊,内功到底是彻底没了指望。每回他使不上劲,这差事就落到唐洵章和聂放手上。唐洵章有样学样暖好手,点按石公子右臂穴道,凑巧瞥见一小块露在被外的额头。以内劲冲击血气郁结处时,这块肌肤突然隆起指甲盖大小的菱形凸耳,正中一点鲜红,地龙动土般扭来扭去,转瞬平坦如初。

他心尖打了一个突。

陶三思证实猜想,也不迂磨,嘱咐僮仆按他开的方子抓药,遣走唐洵章,独自往书房和石中信商议要事。

唐洵章心神不定走到石中信给宾客安排的住处,刚推开门就被陶三思养的那只肥信鸽撞了满怀。鸽子的毛扎了他的眼睛,泪水当即敷上目眦,他捂了一会儿放下手,看东西还是朦朦胧胧,眼圈也红得可怜兮兮的。

一声笑羽毛般在他耳尖挠了下,随即一鼓作气戳到了心窝子。

“见着我这么高兴?哭得跟个小姑娘没两样。”

唐小哥的上下睫毛还挂着泪光,细微的水滴与他的人一般傻愣愣地僵在了原地。那鸽子遁出窗外,他也没个反应,神魂仿佛随鸽子到天上转了一圈,又带回满腔欢喜落到了实处。

“……十七?”他又惊又疑地笑了笑,涩声道,“十七。”

聂十七仍顶着那张假脸,鸠占鹊巢霸占了一整张罗汉榻。他抵墙支棱着两条腿,头朝下,笑眼里映着倒过来的两个唐洵章:“过来,我瞧瞧这一月来瘦了没有。”

聂放人如其名不喜束缚,衣物也拣宽松的穿,两只脚腕子就大咧咧地在外招摇。唐洵章一把圈住那双脚逮回榻上,又上提外袍盖住脚趾:“成天乱来,不怕疼了?”

聂放不以为然,心说老子还没怪你昧地瞒天呢——而他刚巧记起临行前的墨宝,轻飘飘的“啧”到口就变作了心虚的干咳。唐洵章以为他当真受了凉,二话不说就想把他团起来塞进锦被里。

聂放瞧着好笑,又有些心疼。他瞅着他家忙来忙去的小唐,喉结滚了滚,趁他凑过来的时候突然伸腰起来,就着湿漉漉的下睑粗粗一抆。

唐洵章一呆,只顾死死地盯紧聂放。

聂放弹去附在指腹上的一根睫毛,心里像卸去了一车辎重,既松快又空落。

“不好受就再闭一会儿。”他道,又好奇地问,“怎么认出我的?”

“不告诉你。”全都交代清楚让他改了,下回就休想找到他。“你先告诉我你上哪去了。”

“上章台吃花酒呗。萋萋姑娘的琴艺和身段儿,那真是……嘶!”

他还有脸提!

唐洵章架起掌家的气势,三下五除二把聂放包成了一枚粽子。为防这不省心的浑球再次出走,他翻身上榻制住人,一气呵成在锦被外捆了条绳子,打的还是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