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藤蔓错综的根系被鬼火点燃时,火舌蹭地窜出去,如蛛网蛇形,整座诡异的树中王城都陷在腾腾的金色烈焰之中,天地为之一清。
就在这涤荡的烈焰中,衣绛雪看清了,那些孔洞里都陈列着什么。
是头,鬼的头。
头颅在鬼火中哀嚎着,发出可怖的尖叫声,就好像燃烧的是它们的身体。可他们只剩下头颅,燃烧的明明是这些会流血的藤蔓……
此起彼伏的鬼声,让衣绛雪有些耳鸣,他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他刚捂住,却想起他早就没有实体,用的是鬼雾感知,耳朵只是模仿人类,没什么意义,此时反倒被精神攻击了。
“好吵!”鬼王上飞下飞,像个多动症,疯狂转圈圈。“快停下,快停下!”
裴怀钧也被这噪声扰的不轻,眼神微凝,道:“这些鬼为何没有身体?难道,这些诡异的藤蔓都是它们的身体变化而成?”
衣绛雪实在耐不住噪音,最终还是收了这蔓延全城的鬼火,萎靡成一根鬼条,挂在裴怀钧的肩膀上不动了。
裴怀钧挠过他瓷白的下颌,又技巧性地揉了揉,似乎在挑逗他。
引得猫猫鬼一口咬住他的腕骨,狠狠磨牙,“鬼好仙坏,啃啃啃。”
衣绛雪时而美到近妖,时而又天真痴愚。
明明该是阴气深重的鬼王,却在仙人的掌心乱蹭,像个被千娇万宠的狸奴,尾巴还打着卷儿,缠着他的手指撒娇卖萌。
或许看似顽愚的厉鬼才是最聪明的那个。应该不破坏现状时,衣绛雪心如明镜,却装着傻;生命与死亡的抉择中,他心中藏着大是大非;毁灭与重生中,他会说与他走过的人间很好,很值得爱。
裴仙人也很值得爱。
他看着为恨而重生,却分明最懂爱。
衣绛雪看向那些不得超生的鬼头,它们整齐地排列在城墙的孔洞里。它们是地基,是城墙,是血肉,被榨干耗尽每一寸,被天外之物揉入鬼树之中,铸造出一座怨气冲天的悬空万鬼城。
仙人的肩上蓦然伸出鬼王苍白瘦削的双手,衣绛雪仰起脸,半佛半鬼、金红交错的瞳孔望向上空,是他那通透而悲悯的眼睛。
“去轮回吧。”他在幽冥的最深处,打开了六道轮回的入口。
衣绛雪双手结出佛印,眉目平淡无波,似指拈莲花,静观尘寰。
“衣绛雪,以鬼王之名,超度你们。”
第106章 佛在心中
红衣鬼王挽起轮回, 指尖一旋,化作佛珠一串,悬在皓白的手腕上, 行走时,金石皆震, 好似梵音空响。
衣绛雪回头,将一朵怒莲摘下, 散入虚空时, 他眼眸绚烂:“地狱已空, 前尘皆忘,且去吧。”说罢, 驱散了前方汹涌的怨气。
万鬼被他就此超度而去。
嵌入城墙的鬼头本是面部狰狞,此时却呈现出异样安详。它们随着梵音的吟诵,恶孽向下沉降, 魂灵向上漂浮, 带罪之身前所未有的轻盈,再化作星星点点的光,组成一道星河玉带, 前路为之光辉明亮。
有一瞬间,裴怀钧眼前虚晃,凝眸间,鬼王抬首低眉,并非世间恶鬼,更是凛然神佛。
可是鬼亦是佛,又有什么区别呢?
裴怀钧心道:“若是厉鬼能超度佛陀超度不了的恶,救佛救不了的人间。那么此时,佛就是鬼, 鬼就是佛。”
“论迹不论心,如此而已。”
裴怀钧笑着,阖上眼眸,想起前世的最后。
……
秩序崩溃,幽冥被天外侵蚀,地开裂,天要塌了。
衣绛雪与他站在地裂前,看见通道纷纷崩溃,阴阳已无差别,魑魅魍魉从缝隙中倒灌向人间。
不过这些也该与衣楼主无关了。
四十九世轮回尽头,他功德圆满;人间诸般要事,再不需他流血牺牲。只差一死,他就可以抛却尘俗,成佛而去。
他守阴阳时,人与鬼皆畏他惧他,独不会理解他;他与世间的关系仅是职责作怪,是乏味平淡的无色之水,看不出有多么浓烈的羁绊。
“你要走了?”那时的裴仙人,或许也存了死志吧。
他想的很好,待到衣绛雪成佛后,他再去搏上一把。倘若失败,道侣也不在了,他身死也无妨。
在天裂降临,血月凌空的那一刹那,早该功德圆满的衣楼主本该向佛道而去,却忍不住回了头,遥遥注视着鬼怪横行的人间。
他看见血色将半个苍穹映红,犹如城池燃烧照亮暗夜。他听见寒鸦的悲鸣,城池支离破碎的声音,还有乱葬岗上一浪高过一浪的鬼哭。
他记得春天的第一缕风,其实,人间也很好。
“地藏王曾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衣绛雪的眼眸依旧清冽,轻盈道:“以前我们走过的河畔干涸,我瞧见了,现在全都是沸腾的血,冒出了好多奇奇怪怪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