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裴怀钧颔首,君子一诺,他应了,就要遵守。
檀色柔顺的长发垂落仙人身前,衣绛雪微扬脸,透着妖鬼森厉的眼尾,此时也染上丹霞烈火的色泽。
“好罢,一言九鼎的裴仙人。”他有些任性地,掰着指头数,“又杀我一次,等我成了鬼,杀回来,才算扯平。”
他总是美的教人心折。裴怀钧遍布剑痕的手,此时已枯瘦嶙峋,他却抚摸永远年轻的爱人,“好,来杀我。”
声音因烈火黯哑,“但是,我们永远扯不平。”
“扯不平就扯不平吧。”衣绛雪抬起手指,展露红线留下的淤痕,与他的无名指上红线拼凑成一根,“反正,有它在,我总是会回来寻仇的。”
仇恨的红线连起仙鬼恶缘,正如记忆的道标,也将浑噩的他从黄泉路上拉扯回人间。
当他们彼此看见,两人的梦自此融合。正是漫长岁月里相濡以沫的两条鱼,陪伴过千年春秋。连岁月都噤声。
从此,白骨之山上也能开出绯红的花朵。
鬼气阴冷,衣绛雪吹向裴怀钧清隽的面庞,却如暖风拂过他的伤痕,山河无恙,大地回声。
他弯起狡黠的眉眼,“谁叫我喜欢你呢。”
*
融合的那一刻,衣绛雪破开梦境。
他反手将一只奇异的梦蝶攥在掌心,指尖腾起混沌的鬼火,蝶翼被灼烧殆尽,他不满:“都是鬼师那家伙,活着是个祸害,死了也都不安生。”
梦蝶从他身边飞散,经此一事,“庄周梦”的后手浮出水面,衣绛雪自然能加紧控制,他看着梦蝶,冷声道:“我与鬼师不一样,不会用鬼的梦当做宿体,更不会让人生活在梦境中。”
“真实再残酷,也要面对,而不是沉溺在梦境中。”
衣绛雪似乎意有所指,又转而点他,“优昙婆罗香,能入梦,亦会致幻。”
裴怀钧:“我知道。”
“不要滥用。”衣绛雪控诉,把鬼鞭卷起,缠在腰间,“人,你好不乖啊。”
裴怀钧也知他是如何栽的,他笑的无奈,“是我大意。”
不如说,在衣绛雪身死后,他总是对这种致幻的香颇为依赖,麻痹了感官,刚刚踏进鬼树时乍然闻见,他才会被毫无抵抗地被拖进梦境。
衣绛雪死后,有时头七会回来,有时不会。
裴怀钧总是在幽暗的冥楼顶层,放下帷幕,燃起异香,点上熹微的灯烛,静静地守着停灵的棺椁,一守就是一夜。
正如当年洞房花烛之时,只不过,此时香烛皆白,人间褪色。
他们的离别太多,相聚太少。即使是道侣死后,裴怀钧也似乎在等谁入梦,作下一世的道别。
当然,梦境不是重点,主要是他瞒了很久的记忆,还是被鬼王里里外外看了个遍。
此时的裴仙人,竟然连叫他来杀自己,都有些英雄气短了。
他立即转移视线,看向鬼树里参天的阶梯,与其说是一棵树,这更像是一座活着的、会蠕动的诡异高塔。
暗影里藏着无数只鬼怪,正虎视眈眈,又不敢近前。
废话,仙人的紫气固然纯正香甜,却早早被衣绛雪打上烙印,哪有那么好接近,不怕被红衣鬼王手撕了?
“这棵树的‘心’,在最顶部。”衣绛雪仰头,状似天真,“我要吃掉它!”
衣绛雪牵住裴怀钧的衣摆,裴怀钧手腕一动,转而来握他的掌,两人的指尖抵缠片刻,又攥住,指骨缠绵在一处,这回是再不离分了。
拦路的鬼怪虽说可怖,但是高不过鬼王和仙人。
裴怀钧的剑不生锈色,剑锋连斩,一路走一路屠,不多时鬼血就染满了长阶。
他却面不改色,身形如岩岩孤松,径直撩衣向上。
衣绛雪盘膝坐在软软的鬼雾上,他根本懒得走路,一路飘一路用鞭子抽鬼:“这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鬼了。”
“居然会变成鬼树的仆从和养料,实在是……太差劲了!”
离开鬼树下层,裴怀钧随手轰开向上的迷雾,看见的并非是树,而是一座诡异幽曲的王城。
这座王城毫无对称美学,由极无规律的线条组成,处处场景都诠释着扭曲与不可思议。城墙上排布着密密仄仄的孔洞,黑漆漆的,好像嵌着一张人脸,正在暗处注视他们。
树中蝠飞出城墙,衣绛雪随手点起鬼火,看向那些涌动着、向他们靠拢的诡异藤蔓。
“怎么处理?”
“烧了。”裴怀钧行云流水地砍断藤蔓,他低垂剑尖,藤蔓横截面凄惨地流血,却还是在地上抽搐着,好似真正的活物。
“好,烧了!”
衣绛雪的五指分别点起不同的鬼火,虽然衣衣大王用鬼火制冰做甜点,但正事他还是会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