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王室也被他提出来,斩首示众。他不惧血腥,亲自监斩,让所有人看着滋扰百姓、侵犯大玄蛮夷的下场。此举之后,仿佛乱传的流言也少了。
这么瞧着,分明是个虽然年轻、却足够坚毅果敢的君王。
但每次他一回到我身边,关起门或放下车銮帘帐,便成了根打焉的茄子,觉得自己表现的哪个动作不完美,身材不够雄伟,哪句话错了音。为了尽快得到雄伟的身材,有天早上干下三碗羊奶,正好此地多的是羊。可喝得想吐这也没法立竿见影地雄伟起来。于是茄子更焉。
我不是没安慰和鼓励过,只是我说任何话,他都像是觉得我在嫌弃他,越躲越远,总没效果。
大约除却我这边的若即若离,曾经那些恶言,一人说三人说,终究被他听进了心里。即便如今渐渐消去,也已让他不可抑制地怀疑起自己了。
忙完这一系列巡视,从蒙县回兰县的路上,云何欢本在帮我揉脑壳。我说可以足够了,都休息一会,他便退开,并腿缩在銮车距我最远的边角,颓废地抱着膝盖,眼中慢慢噙出泪花。
我品了一品他这行为,恍过来道:“陛下,我非是不喜你替我舒缓经脉的意思。是真的足够了,臣最近没犯半点头疼,实在不必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给臣按。”
云何欢仰头,睫毛瞬着光:“你真就没嫌弃过我手法不好,替你按的时候你睡不着吗?”
好问题,我不由自主地迟疑了一下。云何欢见了立刻缩得更紧:“我知道了,我再找太医练练,或者以后都直接让太医给你揉。我……就是什么都做不好的。”
我找补:“不不,臣是说,陛下本无须亲自动手帮臣,臣感激并接受陛下为臣缓解头风的心意。”
可如此一找补,他反而越加颓丧。好像我找补得更像嫌他手法不行的样子。
须得让他相信自己。
几天都没能劝下来,真真是个技术活。我略略掀起车帘,边看窗外边想,接下来该怎么措辞,方能令他听得进去。
窗外由近到远,竟是一片金黄,风一过,碎金翻滚。这两座县城之间的路边,好大一片麦田。
是秋收,丰收。
我有了主意,忙唤他:“陛下,你来看。”云何欢踌躇不动,我再唤一声:“臣有重要之事与陛下交待,请您近前。”
他这才不在那边角蜷着,攀了过来,小心跪坐在我腿边,留一点点间隙不挨紧。
我指向窗外:“陛下你看,秋收时节,这麦田竟如海浪一般无边无际。田埂之间有人穿行,田中也正有农人刈麦。那里,割下的秸秆堆成如山草垛,捆成了许多堆;更远处有农家屋舍,冒着白烟,在做饭呢。”
云何欢瞧了两眼,歪起头,不大理解:“来的路上就有……到处都是,挺寻常的。很有意思吗?”
我坐直身,揉了揉他脑顶:“陛下错了,这并不寻常,去年前年,过去十年,天下混乱,很可能根本见不到这样的丰收之景。只有今年起,才变得寻常的。陛下还记得今年年初,您做了什么事吗?”
我如此缓缓地引话进去,他起初目光迷惘,到最后蓦地清明,有些反应过来了。
我抚过他胳膊,沿臂膀再往下,摸到了他的手,然后轻柔地扣住,握进自己掌心里。
“臣已经,很久很久没给陛下讲过诗了,”我笑着说,“上一次陛下听臣讲诗,还是在陛下十二岁的时候。臣今日再给陛下讲一首诗,可好?”
第83章 阿娘
一位士兵少年离家,八十岁才得以从军中放归。可他回到家中,已只见一片荒芜,父母亲人均已离世。他收集家周围的野菜做下一桌饭菜,却连给谁吃,都不知道。
我讲了首诗,解释了一个故事。云何欢由我牵着手,听得聚精会神,瞳眸明亮如星,耳朵尖似乎都立了起来。此时此刻,在辘辘摇晃的车中,仿佛时光都倒退回那个逼仄的小茅屋里了。
我说:“这诗非大家之作,乃是一首民歌,臣小时候便听邻里孩童唱过。这些年,连年征战,帝位不稳,内有豪强逐鹿,外有戎狄犯边,以致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便是有人侥幸从战乱中活下来,也和这诗中一样,回家却发现家人早已不在。人都没有,更不要说陛下今日所见的,海浪一般的麦田。”
我讲到这,云何欢的手下意识往回缩了一缩。我继续扣紧,拉至自己心口。
“陛下,你看,天下在你的手上正慢慢变好。”
我轻声说:“可能你觉得自己没做什么,但这只是一开始,未来还有几十年,一点一滴地做,必将积水成渊;可能你还觉得自己得位不正,但臣早已说过,大殿下从没想过与你抢皇位,他若还在,也会是你最亲近的兄长,最重要的家人,和……嗯,第二忠心的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