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傀儡满洲的首都。
如此看来,即使苟延残喘做了汉奸,虚与委蛇留得性命,此生与妻子重逢已毫无希望——他被拘禁去东北,不知何日南还,而妻子到了香港自然也会被杜南荣掩藏起来。相见再无期,一时之间,心内玉山倾倒,万念俱灰。
“事已至此,师父何必固执?我们去了满洲登台,也是造福一方百姓,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表演艺术,为何不情愿?”五儿踅到谢秋词和龟田之间,双手垂拱,左看一眼,右看一眼。
“谢老板,你的高徒高见。全中国,哪怕整个亚洲,论演戏只怕没有比谢老板更高妙的——据说苏联人将您的表演单列为一种表演体系。满洲的观众还未曾得见,希望您饮下这杯敬酒。”龟田按着腰上的军刀,微笑着。
演戏,演戏……是啊,会演戏啊,谢秋词想到这里,好比穷困潦倒即将冻毙于风雪的人忽然发现自己怀里有一箱金子,不由得爽朗大笑了两声。
龟田有些不肯相信谢秋词这不含拒绝意味的反应,不禁和五儿面面相觑,彼此疑惑对视,又看向谢秋词。只见他月朗风清之态,分毫无改,上国人物之姿,泰然依旧。
演谁呢?
妻子一直想看他扮须生,须生倒是夏至的好戏。那天于杜府碰见她莫名提及《四郎探母》,看来早在暗示他“失落番邦被贼擒”,可惜这出戏他自来不喜欢,那么便演一个妻子爱看的诸葛孔明罢。
“龟田先生……”谢秋词左右看了一眼众人,向龟田眨着眼睛,脸上是读书人家的公子第一次买鸦片烟时的尴尬,低声道:“我们进来说如何?”
“哦?”
谢秋词的嘴角咧开后固住不动,露出两排牙齿,是一种求饶的假笑,“在下才从外面辗转一番回来,有些乏累,移步去书房喝杯茶详聊如何?”说着,他向内做了“请”的手势,隔墙有耳般的沉声道:“久闻龟田先生尚爱茶道,家中有最好的明前龙井,趁此良机,请你先生行家品尝。”
“谢老板一片美意,却之不恭,可惜我也不能耽搁太久,你看,大家可都在等着。”龟田的手背和前臂凹成了直角,对着门外的日本兵扫来扫去,也像是抹脖子的暗示。
“龟田先生长久以来总这样看得起在下,携了这么多人来迎我。”
“谢老板没误会就好,我还怕被误会是强迫。”
谢秋词摆摆手,带着些不好意思,“哪里话,在下和小王爷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意,自幼一个床睡,去见他哪里谈得上强迫二字。”
龟田听了仍在迟疑,谢秋词不由分说抓了龟田的手腕,将其往宅院内里携带,一壁拍着他的手背,一壁轻声笑道:“在下和龟田先生认识已久,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下便是铁石心肠,也不胜感激你先生一片厚谊。”
龟田停住步子,严肃道:“谢老板若真的弃暗投明,肯回转,便把那霓裳羽衣曲先交给鄙人赏鉴一番,再饮茶不迟。”说着他看向身后地上四只敞开的被翻得乱七八糟的箱子。
谢秋词转身见五儿在近前,挥手让他后退,又向龟田勾手示意附耳过来。龟田忙靠近,谢秋词轻声道:“霓裳羽衣曲是无上至宝,路途多有关隘,哪里敢携在身上,仍藏在书房暗柜里——这也是请龟田先生去书房吃茶的缘故。”
龟田又看了一眼摊在地上的四只箱子,呵呵笑着向谢秋词道:“谢老板,不是鄙人多疑,谢老板一向不肯亲近,今日为何突然回转?叫鄙人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了。”说完他暗忖,若不是提前进入过谢家内院,知道里面空无一人,否则单观谢秋词行动举止,还以为院中埋伏着精兵强将,只等瓮中捉鳖。
谢秋词叹息一声,露出小孩子赌气说不吃而又在偷拿时被发现的笑容,“龟田先生取笑了,上九流已是迁都的迁都,归顺的归顺,我一个下九流还有什么好倔的?他们识时务做俊杰,我便要吃这眼前亏么?”说到这里他“哎呀”一声,摇头道:“再说这霓裳曲本是当年太后所赐,龟田先生替我还给小王爷与皇上,物归原主罢了。”
龟田不由得回忆起小时候被父亲逼迫杀鸡,磨好了刀,一遍一遍鼓励自己,做了许多准备工作,本想大干一场,却发现那只鸡已经自己死了,有得来不费功夫的庆幸和难以名状的失落。
谢秋词见龟田默默不语,拍了拍他的肩道:“前几天过生日,书房里还放着朋友们送的字画,比如张大千、齐白石的画,启功、弘一法师的字。当然在下自己私藏的,还有唐伯虎的春宫,陆游的琴。”
龟田“嘶”了一口冷气,搓着双手,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