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来通知的航空公司的值班经理只能哈腰赔笑道:“诶特殊时期实在没办法,我们也盼着顺利飞抵。”
坐在谢秋词右侧的一位礼帽低低压在脸上的男人,幽幽问道:“么是原因不能飞?”
经理陀螺一样哈着腰调转了方向,恭敬答道:“是有空袭的可能。”
“哪个跟你说今天有空袭,兄弟我在国防委员会,么样不晓得这回事?”
经理越发恭敬了一百二十分,哈腰的幅度更大,“嗳,是了,哪敢自作主张耽误了您先生们的出行,是杜南荣杜先生打电话来提醒机场的,他老人家想必……”
那人听了杜南荣三个字,没听经理说完,便按了按礼帽,站起身来,拄着文明杖,散步般下机去了。其他人见了,也起身鱼贯跟着,秃顶的男人犹自骂骂咧咧。谢秋词心内一时五味杂陈,路过那经理时,客气拱手见礼,“请问什么时候能再飞?”
经理终于被当作人看,有些感激涕零的意思,细致解释着:“诶,快的话差不多明天,您须得给我们留个府上或下榻处的电话,能飞了我第一时间报告您知道。”
出得机场大厅,谢秋词见司机和长衫男子仍在那里候着,不由得奇异道:“二位怎么还在此处?”
司机笑道:“是杜先生让我们亲眼见了飞机起飞再去——听广播说今天的飞机全不飞了,还是由我们送谢老板回府罢。”
谢秋词微微俯身:“有劳。”
车窗外的街景渐渐熟悉,他靠在座椅上,心内感激着:“因防止被盘查派车送我,又关注着空袭动向而及时阻止,还料到事情恐有变而让司机等候——岳父待我这女婿可谓关怀无加了,寻常父亲待独生儿子也不能如此,虽不解为何将霓裳羽衣曲交还,想来也是一番好心。明日到了香港,该去给岳父磕头敬茶,见一个真正的翁婿之礼才是。”
又是一路关卡如虚设。
离家越近,谢秋词越是失落怅惘——每每回家,妻子总会捧盏桔子酪来迎,叫他吃了再换衣裳。这次回来,妻子却已在海上,相去千里,也不知明日成行能否顺利,能否不负她码头相见之约。
才到巷子口,那轿车便绝尘而去。长巷寂寂,耳畔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和箱子两两相碰,闷闷发沉的撞击声。
谢秋词提着四只箱子走来,却见正门洞开,晴日照得家中画堂轩丽。
临行时分明封闭了门户,又雇了人定期来看。尚在不解,忽而传来了一阵阵齐整的跑步声——从左右四面,下水道崩漏一般,涌现出一队队一列列一行行穿着土黄色衣服的日本军人,有数百之众,皆持枪带刀。
谢秋词丝毫不惧,只是不悦——类似于走路时不慎踩到污泥,是一种淡淡的,不值得放在心上,不值得去处理的不悦。
龟田从院门左边走出来,一面拍手一面笑着,好像他才是迎客的主人,“谢老板,自你生日那天后,我们久违,久违。”
谢秋词不解日本人为何会埋伏在这里,也懒怠问,只提着箱子踏上台阶,“这是我的内宅,你们出去。”
“谢老板,得到确切消息,我们一直在找的《霓裳羽衣曲》此刻就在你身边的箱子里,失礼了。”龟田说罢,离谢秋词最近的两个日本宪兵冲了上来,夺过他手里的四个箱子,并排放到地上,一个一个打开。
龟田向门后招手,小徒弟五儿躲躲闪闪的从门后露头,见师父只当做没看见他,便如冬夜里起夜洗手的人,飞快冲回被窝那般,快步跑到龟田身边,“诶诶”答应着听唤。
“你看看,箱子里可有霓裳羽衣曲。”
龟田携带着五儿翻查,谢秋词双手背负,不愿看这眼前肮脏,旋了半个身子仰望天高浩渺,忽然明白了岳父的狠毒——假意送他去机场是为了拖延时间让日本人前来等候,现在他为护国宝不落入敌寇之手,自然凶多吉少,是借人之刀来结果他。
小时候天气晴朗时,师父常无故罚他跪在院里,让他望着天起誓:“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起意早先知。因果到头终有报,且看来早与来迟。”此时湛湛青天,澄练如洗,和小时没有不同。他认命般缓缓闭上眼睛,想平生未做一件亏心之事,何以落得个如此。
翻找的响动越来越大,谢秋词睁眼看,五儿只把箱子里精巧之物,拿起左右观玩,而那龟田虽屡屡挑看那件破戏服,却似乎无论如何也不肯认为它是中国国宝,只是继续翻找。
二人似乎找得累了,皆慢慢扶着腰站起来。龟田向谢秋词笑道:“我来,不光是为了寻找霓裳下落,更是受星野先生和王爷重托,接谢老板去新京……王爷会在承德亲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