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将额抬了寸许,又低了下去,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小物件,双手捧着,献寿礼一般:“在下此番叨扰,是想将此物送于云姑娘。”
她翩然近前,从他掌心里拿起一枚钥匙,疑惑道:“这是?”忽而笑了:“是贵府开什么锁用的呀?大门还是库房?”
他迟疑着不回答。她也默不作声,任凭这床榻之所,只充斥着窗外园林里的鸟鸣花落之声。
终于他抬头看向她,皱了眉坚决道:“云姑娘所赠的钱财宝物,在下已存在汇吉银行里。这是保险柜的钥匙,姑娘可以随时去取。”似乎为了避免看到她失落的样子,他立即俯拜着,双手垂拱:“也请云姑娘以后不要再赠东西了,在下不堪承受。”
她将钥匙随意地扔进门边的青瓷花盆里,“叮”得一声。
“谢老板喝什么茶?昨天才到了明前的龙井,我与谢老板沏来?”
他滚了滚喉结,又拜了一拜:“岂敢劳动。在下事情已了,告辞。”说毕,逃也似得去拉门。
分不清她是在叹息还是在冷笑,只是从喉咙里浮出了气息:“你是嫌我的钱不干净,也嫌我不干净。”
他立即停住开门的动作,转过身来,认真地望向她:“姑娘万万不要误会。在下唱戏为生,哪里会嫌弃姑娘?咱们是下九流里讨生活的,其中艰辛我很明白,不愿云姑娘再破费,我意仅此而已。”
“你都不拿正眼瞧我,不嫌弃么?”她移向一旁的书柜,困倦的猫一样将头侧倚在架上:“既然你我的钱来得都不容易,谢老板给秦楚阁付了茶钱,怎么立即要走?还不是想速速出去,以免让人误会你和我有什么瓜葛。”
他怔怔地看她,她春倦之容看得他如动了凡心的高僧——高僧不将自己看作男人,唱旦角的他也常常忘了自己是男人。
又不敢将目光收回而引她误会,他只好盯向她鬓边那本《江湖豪客传》,夜里看蜡烛练眼神一般,迫使自己不分心半点。
她贝齿微露,斜向上望了一眼:“这个呀,是明刊本《水浒》,你喜欢?”
他微微偏过头,尴尬地皱眉,像是一块冰透的晴水翡翠碎在了春光里。
“多少男人想来这里喝茶,求之不得,我只想你来,你却略坐坐都不肯。”她背过了身子看向窗外,摇头笑笑:“造化弄人,你去罢。”
“云姑娘实在错爱,在下惭愧不尽。”他贪看着她的背影,窗外的春色酽浓和晴丝无限,又让他害怕她就这样融化了进去——那画中美人,重新走回画中,再不出来了。
“报纸上说,好几个男男女女为你得了疯病,还有一个因为看了你的游园,也学那杜丽娘,自杀了只等你去让她死而复生。我这样的,尚不值得你惭愧。”
“……这些传闻有真有假,不可全信的。”他情不自禁地向她移近了两步,意识到了便立即停下,“叨扰已久,告退。”
“秋词。”她轻唤他的名字,语气便如新婚第一天的妻子唤丈夫。
他猛然一悸,如从高处跌落,慌痒之中微微发眩,回转身看她。
她三步并作两步的走来,朱唇在他唇上轻轻一碰,接着斜歪着头笑得眉眼弯弯:“这个就算你付的茶钱,我们谁也不欠谁啦。你的戏我再不去听了。”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似乎该看她,又不敢看,看与不看间深深呼吸了两次:“云姑娘,在下不大会讲话,望姑娘再赏光捧场。”
她背着手,跳交谊舞似得,双腿交替着往后退,离他一臂之遥:“我不去了。”
“为何?你若去,我给你留最好的位置。”
“碰了一鼻子灰,怪没意思的。”她微微吐吐舌尖:“还以为你会拿着我送你的钱财来赎我,你没有这心思就罢了。”
“在下是尘泥中滚轧的贱流,岂敢存这样的心思?”
她过来,伸手将房门拉开,外头的喧嚣如海浪击石一般,击打了进来。门外正好有端着八宝鸭子的小丫头和提着食盒的男仆路过,谢秋词离她远了一步。
“你的脸皮既这样薄…”她轻声道:“别站在这里了,走罢。”
他顿了顿:“告辞。”
出门时,满堂的宾客和姆妈都唤他:
“欸,谢老板…”
“谢老板今日有雅兴啊!”
“谢老板才来,这就走么?”
“谢老板在上海待几天才回北平?”
……
他只有气无力地抬手略拱一拱,算作回应。
没有想到送他大礼的是一位青楼女子,知道她是花魁后,也不曾料到她生的那样美。二十多年来他琢磨着台上的举手投足,只为让传说中的美人再现。今日一见,才知道一段风流体态,自己临摹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