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他仿佛听到了哒哒而来的马蹄声,不啻于惊雷滚动,朝着峡谷方向不断逼近。
他抬头,血雾中的人影攒动,挥枪,刺杀,不断重复的动作下,有人忽然高喊:“都督,是援军!”
闻人奕猛地瞪圆眼睛,看向迎面战敌的士兵,他们乘着骏马飞奔而来,将与大周拼杀的新罗军拉扯开,马头以白布覆裹,画着象征新罗王室的图腾,不是援军,是新罗王的军队。
闻人奕抬起长枪,目光对上新罗王的刹那,金良吉的脑袋被一刀斩落,在地上滚了几下后被人抓着发髻提起来,高举到新罗王面前。
新罗王接过金良吉的脑袋,于战马上大喊:“逆贼金良吉已死,束手就擒者本王绝不株连,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风忽然停住,所有人都握着手里的兵器,没有放下,都在等待对方的反应。
闻人奕立于大周军前,持长枪,目光威严的扫向新罗王,耳畔传来铁器坠地的响声,继而士兵跪下,用新罗语呼“我王英明”。
闻人奕闭了闭眼,浑身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长枪抵地,撑着满是伤痕的躯体,稳稳站住。
终于,等到了。
他回首,尸骸堆积如山,活着的士兵或拖着残肢爬行,或抱着战友的尸体恸哭,三万大军死伤众多,活下来的都跟自己一样,杀的麻木冷漠。
新罗王请他出阵,几句话将责任悉数摁到金良吉头上,说他意图谋逆,行不轨之举,而自己被蒙蔽数日,以为大周还在为新罗驱逐高句丽残兵,在得知真相后,他很是惶恐,立刻驰兵增援。
“幸好,来得及时。”
轻飘飘几句话,将新罗军的背叛掩盖下去。
无辜战死的大周士兵,又该跟谁去讨回公道,这场平叛之战,史无前例的惨烈。
闻人奕看着诚惶诚恐的新罗王,抬手抹去眼上的血水:“烦请王上领我军前去港口准备登船事宜,我朝将士为帮新罗平叛高句丽和百济,消耗巨大,损伤无数,若条件允许,望王上备上足够多的粮草一同送到港口,供我军中将士补给所用。”
新罗王不动声色打量,闻人奕轻笑一声,将黏在手背上的半只耳朵拨下去,抬眸:“大周陛下迟迟不见我军回应,想来也该着急了,青州防务历来都是陛下心头要事,我出征前,青州城防只会更加严谨,不会给贼人任何可乘之机。
王上该知道,这场战事如何书写,也总要想想,谁能担的住此方问责。”
新罗王跟着笑,把手里的脑袋往前一举:“自然,这颗叛军的脑袋,便留给都督带回大周,同大周陛下好生交代,还望都督能为新罗解释一二,莫要让金良吉一个人毁了咱们两方和平。”
“我想知道,王上是从哪里得知金良吉的阴谋,从而如此“及时”赶来的?”
新罗王让开半边身体,闻人奕抬眸望去。
黑色战马上的小郎君,青衣绿袍,两手抓着缰绳,在看见他的刹那,苍白的小脸露出一抹笑意。
这是漫天遍地血色后,闻人奕看到的第一抹颜色。
像看到了生命的律动,蓬勃而充满朝气。
他无法形容这一刻的心情,他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眼神望向这个姑娘,她聪慧善良,有着于绝境中九死一生的胆量,也有着任性肆意不计后果的鲁莽,她明明看起来娇弱,却又能冲破险阻一次次站到他的面前。
害怕,恐惧,都算不得什么,她还要笑,仿佛是逞强后的自我勉力。
朝阳自东面山头露出,一点点将她周身镀满金光,血雾弥漫的尽头,她就这样出现在异国他乡。
看着他,犹自露出笑意,似在告诉自己,她真的没有添乱。
她当然没有。
她和自己思想契合,俱猜到了金良吉的阴谋,也找到了此战突破点,她原本可以不来,突破点不是必胜点,倘若新罗王有任何私心,她都不可能活着回去。
但她还是出现了。
养尊处优的姑娘,为了他和青州军所有将士,克服一切走到新罗王面前,同他勇敢交涉求援,明知对方可能不怀好意,还是用自己的智慧和胆量尽可能化解,周旋。
闻人奕不知秦栀是怎样说服新罗王的,但他能来,想必权衡过得失。
他站在原地,目光迥然,久久未动。
未免夜长梦多,闻人奕在新罗王的帮助下,将剩余将士带到折返归程的港口,又累又渴的青州军甫一看到楼船,双眸终于迸发出神采,他们越走越快,直到能触摸到船头,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就着粗糙的食物狼吞虎咽,填饱肚子后又在将领的指挥下有序登船。
背后有道阴影,缓缓的,意志不坚的往前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