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见到了,他突然又开始害怕,从滇西到蓉城,积攒了一路的勇气和执念,似乎只需要一个拥抱就足够了。
他张牙舞爪伸出来的妄念,此刻又忐忐忑忑地缩了回去。
“我听说刘先生的两条腿都被山石砸断了,你呢?遇到过危险吗?是不是很辛苦?”
王喜雀满脸关切之色,就是脸还红着,眉角眼梢都藏不住那丝不好意思。
周立行张了张嘴,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开始竹筒倒豆子。
“愿平腿断了,心志没断,他以后能过好日子的。”
“我被埋在了地下……是个罗倮族的小兄弟救的,我们结拜了,他叫阿涅,汉名叫周立顺。”
“他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带他来了成都,安置在我的院子里。”
“修路很危险,很辛苦,死了很多人。但是大家都不怕,我们知道这条路必须修,不然武器和物资运送不进来,前线会死更多的人……”
周立行讲了许多,他讲了悬崖峭壁上的手工填埋炸药和危险的爆破,讲了怒江奔腾中的架桥,讲沿途各族儿女的歌声,讲了凤尾竹下的月亮,讲了四季如春不败的花朵,也讲了沿途的各种各样的死亡。
他也讲到了自己被埋在地下的窒息,讲到黑老鸹的魂魄来看他,讲到脱险之后的庆幸……
王喜雀听得潸然泪下,泪湿衣襟。
“回来了就好……”王喜雀重复着这句话,“回来了就好……”
她没说的是,她其实做过好几次噩梦,梦到周立行残破地躺在那蜿蜒的公路上,浑身是血,喉咙里吹气般地冒出血泡,还在喊着她的名字。
半夜被惊醒,她都忍不住要去院子里烧一炷香,她不知道该求哪位神佛,求神无用,求佛无能,她知道万事只能求自己……
可她帮不了,她只能干等着,所以这一炷香,她也不知道烧来干啥,只能是做点什么,能稍微心安一些。
她还多次悄悄地去黑老鸹坟前烧纸钱,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万一黑老鸹能在地下帮帮忙,让那些小鬼别去勾魂呢……
孙婆子的面很快端了上来,她给挖了好大一坨猪油在里面,打了鸡蛋还加了肉臊子和豌豆尖儿,满满当当一大碗,香飘入鼻。
周立行不客气地接过来,埋头苦吃,孙婆子见他那架势,赶紧又回了厨房。
果不其然,等周立行吃完一碗,脸上露出期待的样子,一回头,好家伙,孙婆子直接端了一口锅出来。
然后周立行不负期待地,把一锅面吃完了,肚子圆圆四仰八叉地瘫在了竹椅子上,活像一只吃胀了的大猫。
天已经黑了,王喜雀点了煤油灯放在院子里,周立行没说走,她也没说赶人,两人就那么闲聊着话,孙婆子去收拾了厨房,又颠颠地过来,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姑婆,你有事就说。”
周立行吃饱了,心情也好了,一副万事好办的口气。
孙婆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扭捏了好久都没开口,还是王喜雀看不下去了,代为开的头。
“今年年初,报纸上说日本飞机已经飞到重庆了,耀武扬威地。”
王喜雀说到这事儿,也是很愁的样子,“我们担心重庆早晚要被轰炸,想把重庆的产业卖了,让青竹叶她们都回成都这边来……”
有王喜雀开了头,孙婆子终于敢说话了,“我家铜铃在重庆那边好了个姑娘,若是带回来,得有份活路干,不然怕养不了家……”
周立行思考了下,明白了王喜雀和孙婆子的担忧。
王喜雀和孙婆子毕竟都还依附在木茶商的生意产业里,青竹叶也好,木铜铃也好,都不能让木茶商知道,若是晓得了这两人,木茶商这人会不会报复,谁也不知道。
这事,周立行突然明白了自己跟方结义比起来差在哪。
他不是差在年纪,也不是差在钱财。
他是差在没有本事,没有身份,没有自己的势力。
方结义的堂口,人多、事多,若是方结义不带人出川,也许再培养他个三年五年,他或许还能继续升排,资历够了,便能真正地当个爷,若是羽翼丰满,也许能拉起自己的一批兄弟,单独开个堂口。
可现在,方结义基本把亲信都带走了,留在堂口里的人是靠方结义的余威镇着。
他虽然是名义上的代八爷,可他这一出去就是一年,现在堂口有没有什么变化,他也不清楚。
即便他没走,堂口还有上面的三爷五爷在,他凡事也只能商量,并不能做主。
孙婆子这般说,周立行知道她可能是想着木铜铃能跟着自己进堂口。
可是眼下的忠义堂,已经不是方结义的忠义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