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保血脉,那一代的傩巫编造出来山神新娘的谎言,每月抽签选择已孕女子,让她们来到这个山洞。千年来,这些女子无一例外,都自戕于此。”
阿双抬头望着墙壁上的名字,又膝行到最熟悉的那个名字旁,无声地唤:“阿娘......”
我的阿娘。
我那绝顶聪明又愚不可及的,阿娘。
“时机已到,若想保你幼女无虞,你知道该怎么做。”
傩巫抽出日晷正中的晷针,——那晷针竟然有锋利的刃。
阿双讷讷接过晷针,一寸一寸抚摸,手一偏,鲜血顺着锋刃描下,滚落到日晷边缘便被吞没,了无痕迹。
很疼的。
她再次抬眼,望着满墙的名字。
年纪尚轻的少女、与阿娘相仿的妇人,还有......岁数都数不清的耳背老妪。
她们为同样的理由,放干鲜血,将自己葬于此处。
“无所来去之人,不得侍神。”她喃喃,“原来是这个意思。”
未被儿女牵绊之人,何谈牺牲?
“将死之人,同你多说些也没什么。”傩巫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山神被封印当日,天降八字神谕:无所来去,天道好还。我们的祖先从神谕中悟得出路,将神谕修改流出。大约是我蒙氏气数未尽,连天道都在暗示我们出路。”
阿双握着软剑般的晷针,形容呆滞。挪巫看着日晷上的影子,催促:“快到时辰了。”
她依然没动作,挪巫便替她将晷针提到她颈部,将冰冷的锋刃对着她,摆出个举剑自刎的姿势。
阿双木然地低头,望着周身遍布的彩绘,——那是村中众人的意志,是这场蓄意谋杀里,同族亲手为她写下的遗书。
唯有一处。
唯有。
阿双愣愣地看着手臂处小孩子的蓝色手印,那是早上他握上的痕迹。刀架颈侧,垂眼可见的最显眼的事物,便是幼子的握痕。
手印宛如催命符,推着她的手,逼她将剑刃滑进脖颈。
她的手印,也曾印上她母亲的手臂,推波助澜。
刹那间,她仿佛透过墙上冰冷的名字,看见无数女人人生的终点,和她们为之毫不犹豫割向自己咽喉色,无数双手。
没有红枣大的小手印、胖嘟嘟发面馒头般的稚嫩手印、甚至还有成年人粗粝的大手。
近千年来的罪孽。
极刑之罪,不过以子杀母。
“你们都疯了......疯了!!村中女人日渐稀少,你们便编造什么已育新娘的谎话,胁迫她们繁衍。逼着母亲生下母亲,女儿为女儿死,边杀边救?!”阿双强撑着身体站起来,“送进山洞里的死了,山洞之外的也没活着,你们都看不见吗???”
傩巫靠在日晷边,毫不在乎地催促:“快些吧,等指针归零,山体便会倾倒,到时候整村将无一存活,包括你的孩子。”
不知怔愣多久,阿双忽而起身,晷针点地,接着——毫不犹豫地刺向日晷,翻身借力,将日晷掀起一半,封印几近破损。
“!!你疯了———!”傩巫大惊,“你不要你女儿的命了吗?!”
没等他阻拦,阿双便再次用力,彻底掀翻封印。
“无所来去,天道好还。”阿双冷眼看他,“神谕,你们读错了。”
于猎猎罡风中,阿双解开衣摆,露出不着寸缕的身体。
那是一具没有男,也没有女的身体。
傩巫震颤:“你———!大胆邪物!!”
“我叫阿又,是双生子。”阿双平铺直叙,“换言之,阿双从来都是两个人。我因无法传宗接代被暗中抚养长大,而我姐姐是女人,那是她的孩子。而我.....在今天之前,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
“.....你不管你姐姐和她孩子的死活吗?!”
“你也说,母亲与孩子,是唯一不可割舍的联结。”阿双冷眼将封印破坏殆尽,山体震动,滚下落石。
封印上无数的母亲见儿女有危险,不由化作割人的风刃,混入罡风刺向两名罪魁祸首,凌迟般片下肉来。阿双握着晷针的手几乎立马见骨。
“……无所来去…….天道好还。我今天才知道,我是什么。”阿双痛得呼吸困难。
“你敢灭族!!!”傩巫也痛呼。
“要我姐姐和她的女儿这样活着,像被算计的、待宰的家畜,命不由己,那不如死了!!”
“不如!!!死了———!”
罡风许久方止,傩巫只剩一具骨架。
故事的结局,是阿又替代即将陨落的山神,成为继任山神,而阿又的亲人与村民全部葬身山底。
老山神留下一枚石子,和一句神谕。
“若石中生出兰花,便是你家族生机。”
于是阿又长长久久地坐在石洞的边缘,左手摆着毫无生机的石头,背后是蒙村的八字祭祀词:瓜瓞绵延,家族畅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