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于她而言,他便是这斑斓火花的余烬残灰,是融雪浮冰下的暗流汹涌,是她明净人生里,唯一的一点浮沸夜色。
时至今日,他才想清楚自己对荷华,对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嫡母,究竟是何种心态。
初见萍水,再见惊艳,第三次见面,却是愧疚。
他答应带她离宫的请求,但心底却知道,这请求永远无法实现。
因为愧疚,所以怜爱,因为怜爱,所以生出执念。
如果执念是病,那他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他无声地笑,最终舒展了手臂,一个翻身,将她揽入怀里。
她眼角的泪痕被他细细吻去,他低声喃喃:
“母后,良宵会同,欢娱不终,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窗外有寒鸦惊飞,竹叶滴露,揉碎清溪里的银华月色,在浮光掠影之间,零落满宫秋霜。
第28章 宸曲(13)愿以臣子之身,与吾君同……
回到凤梧殿时,天蒙蒙亮。
为了不惊扰宫人,荷华是从凤梧殿的角门进来的。念薇早已替她打点过,不会有人透露半点风声。然而还未到寝宫前,便看见偏殿前一人截然而立。
晨露寒凉,少年一身素白单衣,形销骨立,仿若一只落单的鹤。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荷华忽然想起这句诗。
既看见,便不可能无视,然而此刻她的穿着实在不太便于见人。早起之后摇光为她寻了件中衣套于素纱襌衣里,外面仍紧紧系着鹤氅,虽比昨晚好了一些,但于她王后的身份而言,仍是不合礼数的。
荷华不由得拢了拢鹤氅,确定脖颈上那些斑斑点点的吻痕被领口遮住后,才驻足,向时鸣微一点头。
时鸣嗫嚅着嘴唇,似是有很多话想说,然而最终还是轻轻唤了她一声“阿姊。”
“你身体不好,早上天气寒凉,还是先回去歇着吧。”虽然两人保持着数米的距离,荷华仍是关心地问了一句,然后又道:“可曾用过早膳?”
时鸣摇头。
荷华叹息:“那记得让小厨房给你准备,若他们疏懒了,告诉念薇。本宫今日有些累,没法去探望你了。”
这席话虽然客套,但说得也是实情。一整夜的折腾下来,她此刻只想去寝宫里好好补个觉。
时鸣点头。
于是荷华放心离开。
就在她即将进寝宫时,身后,突然传来少年低低的嗓音。
他问:“阿姊,父王……是不是已经去了?”
他的嗓音是如此之轻,仿佛只要轻轻一吹,就会飘散在风里。
可即便如此之轻,也仍旧一字不落地传入荷华耳里。
荷华愕然。
她去长门园的事并未让念薇透露给时鸣,更不要提秋岚山的事。乳母奚夷与父王姬芓惨死的过程,她甚至没有向念薇细说。
她回身,眸光不禁带上几分冷锐:“谁告诉你的?”
时鸣沉默片刻,摇了摇
头:“没有人告诉。只是……我昨日从窗户里远远瞥见阿姊穿着黑衣服去昭阳殿,你素日里只喜欢穿青色和朱红的。我便猜测,你许是……知道了什么。”
时人大多以白色为服丧之色,然而皇宫之内,若非太后和宸王驾崩,荷华作为王后,是不可能穿白色的。她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想缅怀一个人,只能穿同样隐含服丧之意的黑色。
即便如今为奴隶之身,时鸣毕竟是兆朝的十六公子,自幼生长在宫廷内苑,对不同颜色服饰代表的寓意,还是一清二楚的。
因他的敏锐,荷华不由得默然。
她闭了闭眼睛,半晌,复又睁开,吩咐时鸣:
“下午的时候,来内殿找本宫。本宫要同你一起用膳。”
时鸣轻轻“嗯”了一声,目送着荷华的背影隐入寝殿之中。雕花门于她身后缓缓合拢,直至一切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其实没说,昨晚荷华离宫之时他就看到了,因为担心,一直站在偏殿外等她安然归来。若真有事,他也好想办法帮她遮掩。
他更没有提及,从她回来后,他一早便清清楚楚,发现了她掩映在领口与碎发之下的……半点红痕。
傍晚,时鸣来到凤梧殿的内殿时,矮桌上已经摆满了精致的菜肴。
藜藿羹、全炙鱼、胹鳖炮羔,炙鸹、烝凫……全是宸国的名菜,青铜爵里也盛满了甘甜的瑶浆蜜水,与他为奴时的饮食不可同日而语。
第一次入内殿,时鸣还有些拘谨,不过很快就恢复了落落大方的姿态,向荷华拱手行了个礼后,屈膝跪坐下来。
在他行礼的时候,荷华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几日未见,时鸣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不知是否是错觉,身量仿佛也高了一点。他端坐的姿势凛然有礼,依稀还能窥见一点兆王室昔日的风采。